不知道时间在发酵中有多大的份量,但在羊城生活的流痕,通常是因为水色。
看熟了珠江水涨水退中帆影的起起落落,也闻惯了风起时江水腥涩的新鲜,被汽笛忽长忽短的节奏乱了日子的节拍,羊城人的玩水从来就是要“湿手湿脚”——既可远观,更要亵玩的。所谓一线二线的临江豪庭、所谓花团锦簇的“珠江夜游”,到底也是隔山买马,引不起羊城人多少追捧。倒是饭后又听到邻里招呼:“去海皮走走喽!”忽然又觉得水汽淋漓,一切都有意味起来。
花半顿饭的工夫趿拉着鞋,到一溜白石江堤的海皮去,吹吹风、看看船、发发呆,如今又成了许多羊城人的饭后节目。从半江瑟瑟的红霞,看到万家灯火此起彼落地碎在江里浪里,真是些闲散的奢糜的日暮;再往深里去,一江跳跃着、横扫着的七彩霓虹,渐渐纵横地花了人的眼,舍不得这海皮的生风活气,好些人还会呆到水汽都要漫上身、微湿了发梢的时分,挂一身月色水色。
还说,就是要“有水”啊!
从江水里看羊城,与从地面上看羊城,其实是大不一样的。羊城的味道,在地面上很混杂,既奢华又随意,是一股浓烟,热烈地冲进鼻子和胸膈,新鲜、冲突、印象深刻;但烟是风的婢女,风一过,说走就走了,背景只是一片蒙蒙的水雾白,好像是昏睡过头的日子,整个睁了眼睛的混混沌沌。长堤珠江边的霓虹、西关青灰色的民居、中山纪念堂宝蓝色的宝顶、沙面森森的绿树、石室和谐的彩色玻璃窗……那件斑驳陈旧的华衣,破碎的、片段的总和。
而在江里看羊城,却满是浮华梦幻。如果在某个晴朗的夜晚,从白鹤洞夜渡到西堤,这一切尤其清切。不过就二十分钟,在水里鬼魅的浮浮荡荡中,西堤上五光十色的霓虹,在跃动的波光里无声地拥挤着、喧嚣着,错落的建筑物在色里、光里却一会儿黑黝、一会儿刹白地沉默着,光造就了影的明暗。涂抹羊城的釉色是泼在台风里的光,流动着、抽打着、跳动着无数的变幻。红墙绿瓦,金碧辉煌。像堆砌的秋阳、像浮华末世——似乎触手可及,而越走越远。
正如羊城的夜晚与羊城的白天,同样的热闹,却截然的不同风格。夜晚是断了线的珠片,白天是洒了一地的及第粥。
两千多年前,珠江面宽在两公里以上。北起象岗脚下,向西经陈家祠北龟峰,向南经西门口浮丘石,再南以惠福路、万福路一带为珠江的北岸,三面包围羊城。羊城通往岭北的交通线路是水道,而在城里,除了珠江的干流,其他水道也是交通往来的通衢。
汉代,陆贾登岸后在西场筑城以待赵佗,此地在唐被称为“西侯津亭”;西元三到五世纪的晋代,惠福路的坡山依然是珠江边的一个码头,古称“坡山古渡”,至今遗有“仙人脚印”供人遐想。
尽管广州人与水密切,但对涌、河、江、海这些观念并不分明,对水的认识简单明瞭,水面窄的为涌,水面宽的为海,中间并没有过渡。同样的,对江上的工具只分为船和艇,一是大一是小,不管是渡人的或者是载货的。
最有意味的却是码头。在漫漫的江岸边突然有一座简易的建筑,栈道斜斜伸向水里,连着浮台,浮台边绑着一排大轮胎的救生圈,水落时,淤滞在泥里的各种各样的物件,就像遗物,沾在它们身上——破碎、多彩。
一场潮水过后,各种的散落与淤滞又换上一轮。就像上落的乘客和货物,一轮一轮,永不停止。
从西堤、天字码头的城里渡去芳村、河南的,都带有城里的气息。带回“三多轩”的文房四宝或者新华书店散发墨香的书、一盒“莲香楼”的饼食、南方大厦里剪的一段花布、上九路买的“双妹牌”香水香粉;暗暗地,民国初的留香以幽远的方式,淡泊而清晰地挥发在空气中,一阵有一阵无。光孝寺里的檀香味,在手上、在心里,沉下来,迎着风;也有在城里酒楼收潲水的,两个大桶在单车两旁晃着,小心地推到船尾靠着,然后,也迎着风,船突突地铲着水花,溅上身也不在乎——暮色总是在水汽里晕着、圈着,染着回家的懒懒的舒坦的神色。而从河南渡到城里,是卖花的、卖果菜的、购物的,身上很重,心里也很重,船一靠岸,就拥挤着、慌乱着,但一到船上,就只有水声了,四围都暗哑着,心里的算计与期待又湿又重。船一靠岸,车声铃声乱成一片,碎了一地,一筐筐的菜、果、花迅速地在水陆交接处消失。突然,水声又有节拍地回来了,清晨又出奇地安静。
别以为是在乡野才有埠头,其实,在广州城里,一河两岸的景致,也触目可及。所谓“一江春水绿、两岸荔枝红”早已斑驳得如粉如尘了,但是,所有的覆盖,都会借助于痕迹复原。
珠江无数的枝桠犬牙交错地布着无数的埠头——在门前、在屋后的小河小涌纵横地伸展着人家的生活空间。就像乡村一样,他们在这里洗菜、送别和迎客;也在这里劳作与发呆。五六月水涨的时候,江水和河水会顺着这些埠头,淹上河边的湿土和房屋。阳光下,水退去时像鳞片,腥而重。淘一把粗米、浣一件素衣或者涮涮鸡笼、漂漂孩子的尿布,总是在日影里上上落落。到下午的时辰,河里渐渐泛起了夕阳红,人在渐深渐深的红光里弓身、弯腰,远处望去,就像一幅水粉的剪影。暮色来了,青灰一混在红里,就华贵成紫黛了。罩在这样的颜色中,人在水边的举手投足就有了味道,各种动作都迟缓着或者舒缓着,无论在早上如何热闹的女人,身上、脸上都挂了点水色,也挂了点孤寂寒色。渐渐,都有了归家意了。
石阶的水活着,一会深、一会浅,有水意,就有牵连,就有了“聚脚”的水汽旺气。所以眉目清醒的打招呼会说,呵,好水色啊!
还有各家的老井,井边凉冽地带着锈色的味。城中最古老的越王井两千多年了,据说当年赵佗喝它,肤色润泽,城中其他的井咸卤,唯它甘甜。已经不用很多年了,变成了一脉活水的记忆,像羊城一些苍郁的老树,是城市所有不复存在的回味。
但是,因为以水为财,广州人亲水近水全有一套熟习了多少年的程式。
不说五月水大时,提着裤脚浸浸据说是有洗百癞作用的“龙舟水”,就是平日里游泳、洗菜,也喜欢这一脉活水。“海角红楼”的驰名,与它和江水相通大有关系。菊黄蟹肥时,晃在珠江的各处枝桠里,摸些黄沙大蚬、红脚毛蟹,也好伺候杯中二两了。暑日斜斜地起了微风的下午,在大冲口、白鹤洞、黄沙的堤边,扬扬手招呼一张艇两叶橹,从白鹅潭咿呀摇到荔枝湾,再入西村的“石门返照”,看看黛色的黄昏如何在两山夹峙的江水里染成血色,也不过费几角船资。寂寥的、白花花的江面,星星点点跳花了眼,波光容与的气息,终于也鲜鲜活活地溅湿了衣衫。如果家里来了好事,在爱群的旋转餐厅上聚集吃个晚饭,铁灰的一带珠江,绕着灰瓦楞楞的老城,波澜不惊地一波一折涌在眼皮底下,也一波一折地温热在心里。有水色的这一顿饭,也慢上几拍地从日落叹到夜深。
暑热已消,将秋未秋,台风雨一阵阵地带来清凉,也带来一段高渺的日子,涂满了褐色的情调。在羊城,只有在这个日子里,才看到落叶徐徐地翻飞着,铺满石板街道。这时候,往北去丹霞上香、往西去肇庆鼎潮划船或者上三水吃鱼、去东江的惠州西湖看看东坡遗迹,都很是赏心乐事。
“春边、秋鲤、夏三黧”,广州人是按照时序、也是按照江水的潮起潮落选择日子吃河鲜的,虽说反季节,但水清鱼鲜还是大道理。从大沙头下船,躺着、倚着、说笑着,不过费大半日的时辰;至于到城中各处的江中岛玩玩,如长洲、官洲、小谷围……有了这江、这船,这渺然的天气,简直就是信步可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