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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之 道

  家父是学机械的,受日式教育,台湾光复前在机场从事修护工作。台湾光复后,因家有田地,奉祖母之命,返乡种田耕作。结果一生孜孜矻矻,学非所用,成了一个全职的农民。虽眼见同窗就业公职,地位蒸蒸日上,但过世之前,我们四个孩子,从未听他为此抱怨过祖母当时的决定。他受日式教育,加上个性耿直,对孩子不苟言笑,有板有眼,严肃得不输给日本武士。我们孩子都很怕他。除了必需到田里帮忙工作之外,我们得利用剩余的时间照顾课业。父亲对我们孩子的教育态度是﹕你尽力而为,能爬得多高,他就支持到多高。由于工作繁忙,又不苟言笑,在家教方面他也是言简意赅。我个性虽深受家父影响,但倒记不得他对我们的全部教诲。不过其中的一个教诲,却从小就深值在脑海里。那就是﹕做人处事必需向水学习。

  由于年幼无知,根本无法意会到水到底有什么值得学习的。而且平常听到和水有关的,不是谁家孩子在乡里二重溪给洪水冲走了,就是什么杨花水性,落花流水,一江春水向东流等故事辞语,对水的了解不仅极有限,而且印象大多是负面的。直到年事稍长,书看多了,人生阅历丰富了,才发觉父亲要我们向水学习,其用心真是良苦,其意义真是深远。虽然不知年长后对水性的认知是否与父亲心里所想的一致,但发觉水之道的确是待人处事与求学为政上等的指导原则。

  查阅古今中外哲学与宗教著作,多数皆对水有所论说,或直言滔滔之水性,或以水为喻,阐述天上与人间之理。譬如孟子即以水论人性,以水喻为政,以水显仁与义之意。不过比较起来,能有系统以水论说的非老子莫属。在《道德经》里,老子已把水这个概念发展成一种「根喻」。经由这个「根喻」,五千言《道德经》的中心思想,于是有系统地开展出来。就让我们沿着这个方向,来探究老子到底能因水之道教导我们什么。

  像其他学者一样,活在中国战国时期,老子为书的目的,乃在于提出一套形上哲学,来达到批判当时统治者之非人道的行为,教导和说服百姓认清社会的苦难,与提供改善此等困境而达到理想社会的建议。但为求便于理解,老子乃以水来把道这个概念,从形上的意义转换到社会与行为的层面。于是这个恍恍惚惚,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的道,就给具体化,变得容易理解了。正如老子所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和「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

  我发觉《道德经》以水作为「根喻」,把道的形象整合成三组概念﹕致虚,用柔,与处下(或不争)。第一是致虚。老子认为致虚是道的最高境界。他说圣人治国,志在虚民之心。这虚就是道的本质,因为道虚,所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绝。致虚之道系于归根复静,「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复归其根。」至于致虚确切的方法则有三﹕无为,无欲,与无身。这些概念可统括在此说﹕「万物恃之而生,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统治者的无事不为,是把整个国家社会弄得乱糟糟的最主要原因。老子认为那些做官的太爱说、爱理、爱管百姓的习惯,违背了自然之理,给百姓与社会带来的往往灾难多于福份。人民变得刁蛮不易治理,正是作为太多的领导人造成的。他说,「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技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禁令太多,人民越穷;人民有刀枪,社会越乱;鼓励奇淫巧技,罪恶事丛生;法令多如牛毛,偷盗抢劫日增月进)。这倒是给当今无事找事干,或沉迷于无事就喜欢吹诌一池春水的人民公仆(或者管教孩子太过唠叨啰唆的父母)的当头棒喝。

  因此,「不知常(道),妄作凶」,「为者败之,执者失之。」解决这个为多必失的困境,最好的方法当然是无为了。能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那么功成利就会自然紧跟而来。不过老子讲的这个无为,并不是指钱来伸手,饭来张口,百事不理,万事不干的意思。这个无为其实就是效法大自然井然有序,如春去夏来,秋收冬藏,日升月沉,潮涨潮落一样地无牵无挂无碍,不矫柔,不造作。顺自然之道而行,于是乎「为无为,则无不治」,功乃成事乃遂。这种无为的境界,也可称呼为有秩序行动的至善至美之境。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待无为之说,我们也可以将它解释为老子实际上是鼓励人们有所行动作为的意思。《道德经》里有诸多语句可资为证,譬如﹕「上士闻道,勤而行之」,「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等等以反为正的辨证,皆是以行动取胜的。只是行动的指标,在于顺乎事物自然之性,做到像能走的人不留足迹,能言的人没有口患,能算的人不用计算机,能关的人不用锁别人也打不开,能绑的人不用绳索别人也解不了罢了。无为者,顺乎自然之道,无为而无所不为也。

  无欲的这个欲字,老子认为是不依自然之道而为或妄作的根源,其终会导致灾祸及身。「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因为灯红酒绿,万紫千红等缤纷七彩五色只会使人像瞎了眼,无法看清事物;众多乐器齐发,摇滚、乡村、古典、爵士、喇巴、钢琴、管笛、大小提琴通通来,只会使人像聋了耳,无法辨清各种妙音;贪图酸、甜、苦、辣、咸五味具陈的山珍海味,八宝美食,只会使人败坏口味,失掉口感,而食不知其味;爱好打猎,追逐野兽,东跑西窜,兴奋至极,久了只会使人变的像被追逐的野兽,头昏心狂,失了人性。所以人只要无欲,心自然就平静无波,不快之事就可以避免,天下人间就太平无事。因此少私寡欲就成了老子的教诲。

  知足是无欲的先决条件。知足是人际、社会、政治圈里争名夺利的反动。它意谓着能知止于适当的时空下。老子辨说知足的人其实是富有的,知足的人不仅不会自取其辱,而且可以远离险境,活得安然长久。知足长乐矣。知足并非是舍弃一切的意思。它类似孔子所说的中庸之道,旨在「去甚、去奢、去泰」(舍弃极端、奢侈、和过度)与「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挫掉芒锐之气,解除纷乱之欲,和于智慧之光,同于世俗之行)。这就是老子所言的玄同境界,纷扰差异于其中得到化解,和谐到,纷争离。

  反战则是寡欲的第二个方法。好战是战国时期所患的最没人道的错误。战事起因于对名利的爱好与追逐。人只要能避免逞勇斗狠,欲望自然消减。好用武力的人,常会自食其果。譬如,国对国争战,军队所过之处,伤的伤,死的死,逃的逃,田园荒芜,荆棘丛生,物质缺乏,卫生不佳,疫症流行,导致流离失所,凶年连连。因此,精兵武器都该视为不祥之物,纵使拥有,也该备而不用。不得已使用时,必须抱哀矜之情,仁者之心,不可好强好胜,以暴易暴。

  无身并不是说把自己的身体灭了,它意谓着生时不刻意高抬、膨胀自我,自私自利,或视肉体如金银财宝。不过老子并不把养身和养生看做是一种罪恶,他只是强调存养不能极端到自私的地步。因此,他一方面鼓吹无私的重要﹕「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又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在另一方面则强调爱己但不自矜高贵而自抬身价的重要。能本着「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原则而善于养生的功效是惊人的。老子说﹕「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听说善养生的人,在陆上走,不会碰上兕虎;入行伍内,不用穿盔甲。因此,野牛虽凶,也无处可斗其角;老虎虽猛,也无处可张其爪牙;兵刀虽利,也无处可显其刃)。

  第二是用柔。老子不仅把柔弱视为道之用,而且更大力鼓吹柔弱胜刚强之理。他以水为喻,说天下没有比水更柔的东西,可是攻坚制强的时候,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胜过水。老子更进一步举例说,就好像人活着的时候,身体四肢都是柔软的,但是死了之后,全身就变得僵硬了。再说花草树木,活着的时候,内质与外形都是柔软的,可是死灭之后,枝干内外都枯搞乾瘪了。由此可知,刚强乃是快速通向死亡之路的征兆,而柔弱则是得到生存的依据。职是之故,自恃刚强者,无论在战场、商场、情场、或其他场合,都容易骄矜自傲,轻举妄动,反而败而不胜。由此观之,凡是自以为强大要居人之上者,往往早早就被人厌弃,而反居人下。但自认柔弱,谦虚自处的人,本来不想高居人上,结果却被人拥戴,而反居人上。足见用柔的功效真是无以伦比。用柔体现在人生的四个面向﹕修己,解难,治国,与军事。

  用柔以修己,乃是建立一个和谐社会的基础。老子一再告诫我们,「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对人刻薄寡因,如同锐利的刀锋,容易折损,人情是无法保持长久的)。这是物极必反的定理。因此,消极方面要能「弱其志」以「挫其锐」;积极方面则能「专气致柔」到像婴儿一样天真无邪,无染无蔽的柔和原态。至于进入婴儿纯然天成之境界的策略则是这样的﹕第一,知道刚雄之荣耀为人所争取,却能学习雌柔不争,谦虚退让。如同山谷的水,以卑下自处,不与高强的相争。如此就能接近恒常不易之德性,而回复到无欲的婴儿自然本性了。第二,知道洁白好看乃人人必争,却能退让一步,守着他人以为黑而不光的一面。久之就会成为众人的楷模,如此就能与正常恒久的德性相比拟,而归到原始无极的本位。第三,知道名声荣誉是人人所爱好而思欲得到的,却能不忮不求,淡之如水,守着他人以为屈辱不光荣的一面。就好像山谷虚受一切,于是就能与正常恒久的德性一样心满意足,而回归到浑然朴实的完全境界。

  柔弱胜刚强的原则,亦可应用到解破人与人互动交往过程中所产生的困难与矛盾。以反面之力(柔弱)来对待克服正面之力(刚强),可称之为超矛盾律。这就是前面所举老子提到的要收敛对方,则先放纵他;要衰弱对方,则先强胜他;要废掉对方,则先兴建他;要夺取对方,则先给予他的道理。这种超矛盾律运用在解决问题的先决条件,乃建立在知时知位知机的基础上。换句话说,以柔克刚的超矛盾律的功效只显现在能知微知着,然后在最适当的时空情况下,一举突破困难之门槛,以顿解矛盾。超矛盾律的运用很容易落入权谋诈术的陷井,用时必须坚守老子一再阐扬的人道(慈爱不争),地道(俭约克己),与天道(自然无为)之理。

  在治国方面,用柔的原则要求把一个国家培养成如海洋一般,处于众河流之下,做为天下之水汇合的地方。因为大国能够谦卑自处,小国自然会前来归顺;小国能够如此,也自然会得到大国的宽容。其次,身为领导者,必须广求采纳民意,毫不偏私。此即老子所谓的「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的尊重公共意见的宽怀器度。再次,以道辅佐统治者的人,也必须遵守不以武力服人的原则。因为战争所带来的凄惨后果,输者输矣,胜者亦输矣。所以以道用兵的,只是顺其自然,在不得已的情况之下,行之以够济事即可,万万不可以武力示强于人。因此,纵使胜利了,也用不着骄矜伐功,否则过强之兵,很快就会如强枝老干,衰老易折,失去生机,断了家国之命脉。

  在军事上,老子是极力反对使用武器的。如上所言,不得已面对冲突的时候,必须以仁慈之心处之。民心一向是靠近仁慈一边的。以仁慈之心感召,人民自会竭力抗敌,固守家国。这就是「天将救之,以慈卫之」的道理。这种以仁慈之道处理争战之事,不仅运用在己方,也同时推及到敌方。「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这种不尚武,不发怒,不交锋的用柔德行,可以和天地之道相配合,而达到天地生化之极理。老子更进一步引用古言来阐发以柔弱为战的主张﹕「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大意是指防守备战,不轻敌,不主动出击)。毫无疑问地,这是「守柔曰强」的最佳注解。

  第三是处下或不争。「(水)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以其善下之,故为百谷王」等论述皆可表现老子处下或不争的主张。处下乃登高之阶梯,为成就事业的基石。凡事当由无入有,由小而大,由低而高,由细而巨。这是中庸所说的「行远自迩,登高自卑」的道理。老子也强调「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起于足下。」不由基础而动,成就难得。处下乃成事之无、之小、之低、之细。处下有道,有、大、高、巨随之而来。

  处下同时意谓着不争的意思。水之道就是不争,水之崇高伟大在于它能利万物而不争。老子把不争列为他的三宝之一﹕「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不敢为天下先就是不争,是圣人之道,是吾人处世待人的指导原则。因为「天之道,不争而善胜」,真能不争,则「天下莫能与之争。」如此说来,不争就是天下无敌了。分析一下《道德经》,可把不争概括为两种﹕不争名和不争利。

  老子认为有道之士,应该韬光养晦,潜藏如龙。不应该炫露自己如同美玉珍石一样名贵高洁,而与人争名。不争名的一个好方法,就是整个社会不崇尚那些假贤人,如此一来,为名而争的行为就不易演生。虽然老子极端到要「绝圣弃智」以「民利百倍」,他不外乎认为质朴未丧之世,比虚伪百出之罪恶社会好得多,而返回这种质朴之道的第一步,就是非把那些不走正途的所谓的假圣人智者率先铲除不可。真正的圣人智者,做起事来,只求尽其在我,是无功名之心的。他们是「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其不欲见贤」(作了事而不有所仗恃倚赖其所为,成了事而不自以为有所功劳,有才能也不愿人家见到或表彰他的贤德)。

  虽然感觉上争利似乎比争名丑恶些,但是俩者却常常是出双入对,形影不离的。为何人们会有争利之心呢?老子认为主因在于社会过度重视金银财宝等难以获取的东西。因此要舍除争利之心,当须「绝巧弃利」(不重视什么钱财巧物),这么一来,人们自然不会聚藏这些东西。社会若没有奢侈钱财的诱惑,连盗贼都不会有了。了解了这种「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好名太甚,精力必损;好聚货物,财力必失)的道理,「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知足不贪声名,则不会受到侮辱;知止不贪货财,则不会受到危险;如此个人社会就可安然长久了)的境界也就不中亦不远矣。

  总之,先父以水为师的教诲,引发我对老子思想的探究,而发觉《道德经》五千言,竟然以水为隐喻,全盘烘托出为人、处事、治学、理国的道理和方法。父亲如果知道我能如此用功地钻研他的教诲,他的在天之灵必也频频微笑,点头称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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