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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新文化发展协会理事长、台湾著名作家杨渡大会演讲

  中华文化论坛的老朋友大家好!

  好几年没有到北京参加我们的中华文化论坛,想来都非常想念老朋友,也特别想念北京大学金秋的季节,枫叶红了,银杏树那些鹅黄的落叶飘落满地,这样金秋的美景我特别的想念。真的很希望明年疫情都过去后,我们大家还可以欢喜重聚,也继续谈一谈中华文化对于未来世界文明,我们可以做一些什么事情。今天,我特别要谈的是连横,号雅堂,也就是写《台湾通史》的一位史学者。

  《台湾通史》在1921年正式出版,去年是出版一百年,今年也还算是一百年,因为当年是分了两年来出版,所以还是可以算是值得追忆的一个过程。它代表了一个民族气节,也代表了我们传统文化中的一些性格。

  连雅堂将三大卷《台湾通史》编辑刊印,大功告成之际,写下八首七言絶句,其中第三首是这样的:“马迁而后失宗风,游侠书成一卷中。落落先民来入梦,九原可作鬼犹雄。”

  这是他自叙、自诩,甚至是颇为自豪的内心话。

  六十万字史书刊成的那一刻,连雅堂心中所想的是:司马迁之后,大部分史书都是由官方主持编修,已失去了史家祖宗司马迁独立思考、秉笔直书、坚持大是大非、得罪当道亦无所惧、成一家之言的风范。他自己不是官派的正统史家,而是一个民间学者,收集史料,踏查史迹,独立写史,如同一个“游侠”。如今史书写成,他感觉到,那些被历史所遗忘的、那些渡过黑水沟来台开垦的先民,那带着复国之梦来台的明朝遗民,都不会惘然消逝,在九州的大地上,他们的英魂依然磊磊落落,伟岸挺立,一如英雄。

  让逝去的英魂与精神永存,这便是连雅堂在诗中所想表达的感动与安慰吧。

  被视为史家的连雅堂,由于体型修长瘦弱,年轻时多病,总被认为是文弱的书生。特别是传世的《台湾通史》,文采典雅,体例完备,数据丰富,因此总给人一种史家老夫子的形象。

  然而细读他的诗,才会发觉骨子里,他是充满游侠情怀的人。一心想拔剑仗义,扫荡人间不平,收复中原,收复台湾。

  这种游侠情怀,是许多心怀天下的中国文人的共同性格。陶渊明写过咏荆轲的诗,李白一生以剑客自豪,更不必说辛弃疾、苏东坡的豪迈了。他们都是在动荡的时代,对混浊恶世感到愤怒,于是寄希望于游侠的出世,以侠义之心,对抗权势,找回是非黑白,重建人间正义。

  然而作为一个文人,在一个专制独裁的时代,特别是在帝国主义下的殖民地台湾,个人已无能为力,便只能在诗文中,歌颂游侠的壮烈,寄托革命的激情,默默从事反抗殖民统治的文化传承。

  十七岁那一年,连雅堂祖居在台南的居所,那里曾是郑成功来台后驻军的所在地,所以称为马兵营,在1895年日本攻台战役中,成为抗日军刘永福最后的驻地,因此被日本没收,家族顿失祖地。那一年,在他年轻的心中,失去的家园与失去家国的痛,紧紧连结。郑成功反清复明志业、刘永福抗日保台决战,成为他心中“永恒的家国”。

  二十五岁那一年,他赴福州乡试,想在福建寻找其他出路,未成,随即赴厦门。由于文笔受到赏识,他在那里的报纸撰写时政评论,而得以结识林景商。林景商的父亲林鹤年曾来台湾为官,主持现代化的几项建设,如电信、电报、市政等。日本据台后,他毁家抗日,最后回厦门,筑屋鼓浪屿,建一所新式的三层洋房,名为怡园。林景商是他的第三子,从小家学渊源,文采斐然,能写诗为文。连雅堂和他结识后,一见如故,常常受邀去鼓浪屿怡园吟诗畅谈。两个人有相近的思想:反对清廷的腐败卖国,恢复汉室,支持孙中山的革命党,因此常一起吟诗。

  连雅堂在写给林景商的诗中,曾以国雠家恨的口吻写道:“举杯看剑快论文,旗鼓相当共策勋。如此江山如此恨,不堪回首北遥云。”

  他们两个人也时常讨论时局国事,对中国受列强入侵割地的无奈,即使想当隐士,都没有一片净土,只想拼死一洒热血的意气,更加坚决。连雅堂如此写道:“环球惨淡起腥风,热血滂沱洒地红。到此干坤无净土,且提长剑倚崆峒。”

  另一首诗《重过怡园晤林景商》更将内心对孙中山革命党的认同,写得直白:“拔剑狂歌试鹿泉,延平霸业委荒烟。挥戈再拓田横岛,击楫齐追祖逖船。眼看群雄张国力,心期吾党振民权。西乡月照风犹昨,天下兴亡任仔肩。”其意是虽然延平郡王郑成功反清复明的志业已成荒烟,但我们仍可像义士田横一般,以五百壮士和小小孤岛为始,或如祖逖在船上击楫,立志北伐,收复中原。以这样的决心,看这世局,各国群雄都在扩张国力,我们只能期望“吾党”振兴民权,把天下的兴亡,都当扛在你我的肩上。

  写诗的那一年是光绪二十七年(1903),仍是满清天下,把希望寄托在“吾党振民权”,则当时除了革命党,还有其他吗?这样充满互相期许的气魄和担当,只会在知己之间交会,却可见出连雅堂内心激烈的革命壮怀。

  后来由于日本政府向福建官方施压,而连雅堂办的报纸《福建日日新闻》也充满排满复汉言论,被官方关闭。他只好回台再入台南的报纸工作。然而等到1911年辛亥革命,来年民国初立,他立即做了一件事:祭延平郡王祠。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的心情,他写了一篇深情的祭文,去告诉郑成功,你所希望的反清复汉,终于成功了。

  “于戏!满人猾夏,万域沦亡,落日荒涛,哭望天末,而王独保正朔于东都,与满人拮抗,传廿有二年而始灭;灭之后二百廿有八年,而我中华民族乃逐满人建民国,此维革命诸士断胫流血,前仆后继克以告成;而我王在天之灵,潜辅默相,故能振声于大汉,掳酋去位,南北共和,天命继新,登皇踵属,惟王有灵,其左右之。”

  这一年他三十五岁,那个成长于郑成功马兵营旧地的孩子,终于吐出一口长气。他告诉郑成功,东宁王国传了廿二年而灭,但你灭后228年后,清朝终次被灭了,我中华民族驱逐了满人,建立民国。

  然而,台湾终究仍在殖民统治之下,所以他想去大陆壮游一段较长的时间,看看故国江山,看革命成功后的新中国,是否开创一番新气象,自己能不能有所奉献。

  中华民国开国的三年间,连雅堂游历了上海、杭州、南京、东北、蒙古、武汉等九州岛大地,他也有机会参与吉林报纸的评论工作。但当时正是袁世凯当道,政局纷乱,军阀割据,南北对立,他心中期望的新中国新世纪,终究未能实现,只能在诗中寄托对革命理想的悲怀。

  “镜湖女侠雌中雄,棱侠骨凌秋风。只身提剑渡东海,誓振女权起闺中。归来吐气如长虹,磨刀霍霍歼胡戎。长淮之水血流红,奔流直到浙之东。花容月貌惨摧折,奇香异宝犹腾烘。鹃啼猿啸有时尽,秋风之恨恨无穷!”(《秋风亭吊镜湖女侠》)

  “汉高唐太皆无赖,皇觉寺僧亦异人。天下英雄争割据,中原父老痛沈沦。亡秦一剑风云会,破虏千秋日月新。郁郁钟山王气尽,国权今已属斯民。”(《谒明孝陵》)

  后一首诗颇微妙地反映了连雅堂对民国时代的民主民权思想的认同。诗中反讽汉高祖刘邦、唐太宗都是无赖,皇觉寺出身的朱元璋只是特异之人,天下英雄都只想割据大地,占山为王,而中原父老只能在战乱中沉沦。要灭亡秦帝国只需要一把反抗之剑,时机到了,自然风云际会,把异族击破,日月换新天。鬰鬰的帝王象征钟山的王气已经尽了,如今,国家真正的权力,已经属于人民。

  民国不是乌托邦,连雅堂失望之余,决心回到台湾,带着行过万里江山的胸襟,以及在大陆所收集的台湾史料,安静写作一生系念的台湾史。

  虽然想安静写作,却也无法“岁月静好”。辛亥革命的火种一经点燃,台湾民众开始传说:辛亥革命成功了,中国军很快会来收复台湾,只要我们起来反抗,中国军就会来帮忙。余清芳所带领的“大明慈悲国”便是在这情势下,发动武装反抗,史称噍吧哖事件。由于扩散的地方从台南到嘉义山区,日军出动重炮、火炮、重机枪攻打,将这些山区的民居、反抗根据地炸毁,夷为平地,那些被波及的乡镇死伤惨重,最后逼使得余清芳被出卖而惨遭逮捕。

  更悲惨的是曾参与反抗的乡镇,遭到日军报复性的屠杀。根据烈士简宗烈的后代简娥(日据时期农民运动的女性领袖)当时很小,只知道她父亲参与噍吧哖事件,不知在何处牺牲,再也不曾回来。日军在他们村里立一根约一百一十多公分的竹竿,凡是超过这个高度的男孩子,一律枪杀。村里尸横遍野,日军还不许民众收尸,故意放任尸体腐烂,直至无法辨认。最后,只能全部合葬,成为无名的“百姓公庙”。

  生活于台南的连雅堂,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震撼全台的悲惨历史,但在日殖政府统治下,口不能言,心有所苦,只能借其他事来浇胸中的块垒。1917年,借由保护一块明郑时期不知名的古墓,他写下了“祭闲散石虎文”。

  “君不为疆场之将帅,不为廊庙之公卿;翛然尘外,放浪形骸,而为草野之书生。则君胡不左挟琴,右击筑,以歌以哭于燕京?否则挂一瓢,携一杖,西登太华,南下洞庭,北絶居庸,东舍蓬瀛,亦可匿迹而逃名;而君乃忍弃故国之躬耕,投荒海上,身世伶仃,以敖游于东都之野,承天之埛,则君必有万不得已之苦情。当是时,中原板荡,遍地膻腥,民彛耗斁,大道莫行。媚骨者反颜事寇,抗志者系累戮刑,天昏地晦,百鬼狰狞,风悲雨泣,黎庶吞声!与其为亡国之贱隶,何如依海上之田横?……”

  这样沉痛的文字,与其说是祭拜,不如说是借由对一个“草野书生”,书写自己内心那“亡国之贱隶”的“万不得已之苦情”。

  《台湾通史》的书写亦然,那是他的唯一寄托。

  1918年,历经十余年的心血,他终于完成《台湾通史》全文。接下来便是繁琐的校正与编辑。在日本殖民政府统治下,要将一个汉文写作的历史付梓,那是何其困难的事。连雅堂和日本人的周旋、折冲、修改过程,包括许多内容被要求修改、删去,皆未曾见诸于他的文字,仿佛一切苦都独自吞了。

  《台湾通史》六十万字,连雅堂分两年时间,三册出版,至1921年终告全部完成。付梓之后,他连着写下了八首絶句,心绪之澎湃汹涌,可见一斑。

  “佣书碌碌损奇才,絶代词华谩自哀。三百年来无此作,拚将心血付三台。”

  他深知“三百年来无此作”因此有一种自诩、自欺。“絶业名山幸已成,网罗文献责非轻。而今万卷藏书富,不让元侯拥百城。”将《台湾通史》视为“絶业名山”,而写作过程所收集的万卷藏书,更足以让他如拥百城,这不得不说是他的自豪。

  我自己曾写过《有温度的台湾史》一书,和几本相关的传记、戏剧史等,所阅读的资料不计,仅是为了让一段历史鲜活起来,而亲自踏查海港、山巅、荒塜、小村,为了寻找一个真相,而遍搜好几个人的传记、日记、笔记等,为了书写历史场景而尽量寻找旧照片以为印证,那种种辛勤劳苦,以及追寻过程的喜悦,唯有内心知晓,万般心事,真难以为外人道。

  所以我可以遥想,当连雅堂写完《台湾通史》,深夜掩卷,独自面对寂静天地,面对故乡的一抹青山,想着自己所书写的青史,所叙述的悠悠先民,如今仍在异族统治下,而自己所能做的,只是留下历史记忆长卷,那心境,是何其深沉而又复杂!这八首诗,正是这既壮阔又曲折的心情。

  他称自己书成之日,“落落先民来入梦,九原可作鬼犹雄。”将自己的书写,化为那些磊落的灵魂,在九州大地上游荡,做鬼仍是英雄。那是何等的寂寞与气魄。然而他深知,自己是民间自发的史家,跟那些受政府委任的史官完全不同,所以他称自己是“游侠”,因此最后一首说:“一气苍茫接混冥,眼前鲲鹿拥重瀛。渡江名士如相问,此是人间野史亭。”

  诗中如是描述:《台湾通史》要写的台湾,本是存在于一气苍茫之中,原始而混沌,后来有了开发,而有了台南(鲲)和鹿港(鹿),拥抱着重重叠叠的大海。渡海而来的名士如果问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请你告诉他,这是“人间野史亭”。

  为了写史,连雅堂自然收集各方面的史料,这是必然的;但中国传统文人没有记载史事的习惯,更多是将感想写成诗句,因此他收集了不少与台湾有关的诗。以诗证史,在诗中寻找史事、史迹,感受当时的氛围,他知道这些难得的诗句,会是台湾史很重要的一部分,若未编辑成书,以后将散佚难寻,成为絶版,因此他再奋起编辑《台湾诗乘》。

  “余撰《诗乘》,搜罗颇苦,凡乡人之诗,无不悉心访求;即至一章一句,亦为收拾,固不以瑕瑜而弃也,志乘凋零,文献莫考,以昭来许,差胜于空山埋没也。”

  《台湾诗乘》六卷,搜罗了自明代郑成功复台前后到乙未割台的三百年间,诸家有关台湾的史事及山川风物的诗篇。作者不仅是文人,也及于官吏、乡绅、诗社等。为了便于诗文的考证,连雅堂也加上批注、品评,让诗文与山川、人文、史事互证。对台湾研究者来说,这却是一件收集考证完备的文史工作,为后来的台湾研究者打下了扎扎实实的功底。这真是功德一件。

  出完了《台湾通史》连雅堂的大愿已了,他只想暂时离开浩繁的卷帙,用旅行来抚慰疲惫的身心。于是他计划一趟较长的旅行,经过上海,再到日本长崎,至平户祭悼郑延平,那是他出生的地方,再去东京看看在此读书的连震东,也做了演讲。

  回到台湾时,正是文化协会初创时期,为了启发民智,文协请他开了《台湾通史讲习会》,台湾人当知台湾史之说,便是从那时开始。他的演讲颇受欢迎,却招来日警的注目,在讲到清朝割让台湾,唐景崧于乙未反抗时,一再被监视的日警高喊“中止”,最后终于被取消了。然而文化协会仍到台湾各地办理文化讲座,以启蒙作为抗日的思想准备。

  这是台湾抗日运动从噍吧哖事件学到的教训:武装抗日絶对敌不过,唯有走向现代性的群众运动。而1917年苏联革命成功,让全世界卷起左翼运动的风潮,大陆有“五四运动”,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日本则有劳动党、劳动农民组合等的成立。

  几年后,文化协会创办者之一的李应章,即在彰化开始带领蔗农起而反抗,爆发“二林事件”,成立农民组合。随后简吉在高雄也成立农组,并结合为全岛的台湾农民组合。

  在写作中感到疲倦的连雅堂再次想起旅行。他决定给自己一个长假,到杭州西湖,去实践他曾许诺的“他日移家湖上住,青山青史各千年”的愿望。他在西湖找了一间玛瑙山庄作为居所,在六桥湖光之间,品茗写诗。然而战争很快来临,1927年北伐战事一起,湖波再无安宁,他只得带着家人重返台北。

  飘荡无根的辗转,他感到疲倦了,而台湾缺乏汉文书可读,愈发感到寂寞,于是在一个年轻朋友的鼓舞下,决定开一间书店,专门进口汉文书,店名就叫“雅堂书局”。书局请了一个年轻的店员:戏剧工作者张维贤。

  张维贤在当时可不是一般店员,而是戏剧界小有名气的导演。在社会运动团体里,张维贤属于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孤魂联盟”,为了启蒙,他们早已在彰化、新竹、台北等地举办了多次演出。演出剧目有田汉的《婚姻大事》等。由于演剧精彩,颇受观众的欢迎,1927年更在台北演出三个晚上,将收入捐赠聋哑学校。演出剧目分别是:第一夜演《芙蓉劫》,第二夜演《金色夜叉》,第三夜演《母女皆拙》、《终身大事》及《你先死》。1928年1月,《星光》利用春假期间,在北市永乐座日夜连演十天。

  此时张维贤二十三岁,而连雅堂已经五十岁,两人相差了二十七岁,连雅堂却壮心如青年,支持这个年轻人的戏剧活动。张维贤和日本无政府主义者结盟,发行杂志,又和劳工团体结盟,鼓励抗争。因此招致日警的注意,7月14日,对孤魂联盟展开大搜索,许多文书被没收。张维贤因无犯罪证据而释放,但孤魂联盟也无形中宣告解散,一心追求戏剧艺术的他决定赴日本筑地小剧场进修,学习表演艺术。

  连雅堂在张维贤要离开时,特地送他一本谈无政府主义的书。

  这是连雅堂未曾被看见的一面。因为写《台湾通史》,编《台湾诗乘》而有深厚古文功底的他,一直被视为是传统文人,却不知他思想如此开明,如此贴近年轻的反抗之心。

  两年后,张维贤从日本学成归来,他和“台湾劳动互助社”的无政府主义者合作,组成“民烽演剧研究会”,决定招募演员,为训练他们的艺术素养,他为演员开了音乐、戏剧、表演、文学等课程。最有意思的是,他请连雅堂来开课,讲授“台湾语研究”。而连雅堂也很妙,借由这个课程,一边研究台湾语,一边将台语与中国古典文学连结起来,开启了台语词源研究的先锋。

  然而,此时日本军国主义抬头,先是在日本大肆搜捕日本共产党人,禁止劳动农民组合、工会等活动,随即也在台湾展开大逮捕。台共、台湾农民组合、文化协会等干部,相继被逮捕判刑,形势已不仅是风声鹤唳,而是没有社会与文化运动的空间了。

  张维贤关上演剧研究会的门,赴日本进修剧场。而连雅堂只好把台语研究的内容,找一个刊物继续连载。

  从反抗的视野看,我都很难想象在日本军国主义抬头的时刻,连雅堂仍在无政府主义的剧场教台语课,那不是和日本政府的皇民化政策唱反调吗?而生性并非激烈派的他,似乎也只能用语文,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文化底藴,去扺抗日渐深浓的帝国主义寒冬。

  连载两年后,他出版了《台湾语典》。这是第一部考释台语词源的开山之作。连雅堂以深情而遗憾的口吻说:可惜了,台语有这么深厚的文化底藴,台湾人却不知。序文写道:

  “余台湾人也,能操台湾之语而不能书台湾之字,且不能明台湾之义,余深自愧。夫台湾之语,传自漳泉;而漳泉之语,传自中国,其流既远,其流又长,张皇幽渺,坠绪微茫,岂真南蛮鴃舌之音,而不可以调宫商也哉!

  余以治事之暇,细为研求,乃知台湾之语,高尚优雅,有非庸俗之所能知;且有出于周秦之际,又非今日儒者之所能明。余深自喜,试举其例:泔也、潘也,名自礼记,台之妇孺能言之,而中国之士夫不能言。夫中国之雅言,旧称官话,乃不曰泔而曰饭汤;不曰潘而曰淅米水,若以台语较之,岂非章甫之与褐衣,白璧之与燕石也哉!又台语谓谷道曰尻川,言之甚鄙,而名甚古。尻字出于楚辞,川字载于山海经,此又岂俗儒之所能晓乎!至于累字之名,尤多典雅,糊口之于左傅,搰力之于南华,拗蛮之于周礼,停困之于汉书,其载于六艺九流,征之故书雅记,指不胜屈。然则台语之源远流长,宁不足以自夸乎!”

  能够在屁股这句台语中,溯源到《楚辞》、《山海经》,将通俗的生活用语,溯至无比典雅的古文,这才是连雅堂贯古通今、雅俗融会的学问所在。《台湾通史》出版一百年之后的今天,已有许多台语研究著作,可谁又曾感念,那开山之作是来自连雅堂,那是多么深厚的功底,以及对台湾历史、文化多么深沉的爱。最后,他编写成《台湾语典》一书,留了后人追索。

  然而,军国主义的幽灵已笼罩全台。逮捕社会运动人士的大审判正在展开之际,蒋渭水却在此时过世。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连雅堂写下这样的诗句:

  《哭蒋渭水》:人海沈迷百鬼嗔,秋风凄絶稻江滨。十年牢狱身甘入,一死轮逥志未伸。党锢艰危思范滂,宾筵寥落感陈遵。中山主义谁能继,北望神州一怆神。

  此诗写的是哭蒋渭水,但在当时,不仅蒋渭水曾入狱,谢雪红已在狱中,被判刑十二年,农民运动领袖简吉,被判刑十年,其他不计其数的抗日志士,悉数入狱,诗中所写的“十年牢狱身甘入,一死轮逥志未伸”,何尝不是为所有被逮捕抗日志士悲恸。在这时刻,他感叹昔日风风火火的社会运动已被禁锢,而中山先生的思想,要由谁来继承呢?

  怆然北望,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可他的心未死,他不甘于这死水的环境,更不愿意忍受这军国主义横行下的压制。更何况,九一八事变已预告了中日之间必有一战。战争必定要分出胜负,他预估日本必败,唯有至此时,台湾纔可能重返祖国怀抱。因此,他一方面命连震东赴大陆,投入故友张继的帐下,为建设中国而效力。一方面自己也回到台南故乡,过起退休的生活。

  1933年,五十五岁的连雅堂壮心犹在,遂决定再度远行。这一次,他决定到上海和女儿一起住。

  远行的船舶渐渐离开码头的时候,他仿佛预感到这是最后的旅程了,频频回首,仍难掩壮志未酬的忧伤,写下这样的诗句:

  饮马长城在此行,男儿端不为功名。十年宿志偿非易,九世深雠报岂轻。

  北望旌旗诛肃甚,南归俎豆祭延平。中原尚有风云气,一上舵楼大海横。

  他的心中的愿望是收复台湾,南归后要去祭拜延平郡王。而对殖民帝国的国雠家恨,在他笔下成了“九世深仇”,事实上雅堂是迁台第七世,是以他把自己的孩子,和即将出生的孙子都算上了,是家族的九世深仇。

  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充满决战中原、收拾旧河山的大气魄,五十五岁的连雅堂仍有着少年时代游侠的意气。一如他在写完《台湾通史》后所写的一首诗所呈现的心志:“韩潮苏海浩无前,多谢金闺国士怜。从此不挥闲翰墨,青山青史尚青年。”

  1936年6月28日,连雅堂病逝于上海。他所留下的《台湾通史》却仍保存着“尚青年”的志气,召唤永远年轻的扺抗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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