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峡两岸开放探亲后,我接待了许多台湾老兵,在与他们的交谈中,那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酸楚总是隐隐触动着我。他们诉说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场景,有一种别样的真实,又呈现出莫名的奇幻。他们的故事,是人生困苦坎坷的记録,也是时代艰难前行的悲歌。
时间是1958年。金门岛这块弹丸之地,被数以万计的炮弹掀翻,硝烟和尘土遮天蔽日,天空,无数发炮弹在呼啸,地面,每平方米都有炮弹在爆炸,肉眼所能见,除硝烟卷着土石外,就是炮弹爆炸的亮光。岛上的弹药库着火了,地堡被翻了个个儿,山体内的军事设施遭摧毁,多艘舰艇被击沉。蒋军二级上将吉星文、中将赵家骧、章杰同日同时中弹身亡。金门急报台湾官邸,三将星前线阵亡;隔日金门又告急:共军使用的俄制加农炮弹,口径大,射程远,摧毁力强,金门已落弹十几万发。
不几日,战况急转直下,厦门龙岗滩上的露天炮位遭到了摧毁,接着厦门前线诸多炮位、炮兵掩体、油弹储存所被轰得面目全非。人民解放军的炮手惊呼,蒋军在使用新炮弹!新炮弹!
被厦门前线炮手视为新炮弹的东西,是炮战发生以后运扺金门的,美国军火商仍冠名它为榴弹炮。因为体积大,金门官兵称之为巨炮弹。这巨炮弹口径大,射程18500码,无墙不透,无坚不摧。
金门东海岸一艘运输艇上,一位大个子兵扛着一颗硕大的炮弹,蹒跚着下艇上岛,在指定的地点卸下,又大步流星返回艇上再扛。他姓杨,老家湖北枝江县,1931年生人,舰上水兵,因身高力大,炮战后被遣来当了运输兵。
历史翻过了1958年国共炮战那一页,厦门和金门的上空,燃放着和平的烟花,昔日的炮位已成为游人参观的历史陈迹。
大个子杨回来了,这位当年的炮弹运输兵,如今已年近6旬,虽然仍是大高个,虽然一身西装革履显得比同龄人年轻,但额头的皱纹和鬓发的斑白让人觉得一代壮士已去。和许多返乡探亲者一样,他心中装着一个少年时的故乡,现在他要一一寻找,一一印证。为此,他去了湖南。在湘江之滨,接待他的是位解放军转业干部,这位军转公务员曾经是人民解放军炮兵部队的一名炮手,1958年国共炮战时,他正在厦门前沿阵地,他的直接任务是将一枚枚苏制加农炮弹填进炮膛。
共军炮手遇见国军炮弹运输兵,30年前同一战场的敌人相遇,他们没有分外眼红,没有十分尴尬,不但没有,还像一个战壕的战友异常兴奋,真是“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他们举杯相祝,谈笑风生,对当年的炮战,有说不完的共同语言。炮手说,首长一声令下,阵地上万炮齐发,那声响不只是震耳欲聋,是炸雷滚滚,是天崩地裂。你们回敬的炮弹呼啸而来,掀起的尘土使我的炮位一片昏闇,我们一个个像从被活埋的土坑里钻出来的。东一句西一句,运输兵也抢着描述当年金门岛上地覆天翻的情景。金门完了——本来完了,是那些大榴弹炮救了金门,那炮弹一出膛,你们阵地上就一片火海。
他们回忆着炮战,对其场面尽情描述,但说到伤亡人员时都沉默了。为时60多天的炮战,双方所用的炮弹,一方系美式,一方为苏制,但死伤的都是中国人。
国共军队云集金门厦门对打,1958年不是第一次,此前蒋军为固守金门,与人民解放军有过拼杀。在武汉的珞珈山饭店,杨先生谈到了他们固守金门的另一场战斗。他说那是他当兵吃粮后的第一次沙场效命,当官的见他个子高,整天让他扛一挺机枪,名为副机枪手,与他合作的机枪手生得虎头虎脑,打起仗来,拼着命玩。有一次交战,那虎脑伙计抱着机枪摇个不停,他在旁边压子弹都来不及,结果,那虎脑伙计被回敬的子弹打开了花。机枪手倒下了,他作为副机枪手当仁不让要顶上。战场血淋淋的事实告诫他,不能像机枪手那样不顾一切勇往直前,他不想在此了结年轻的生命。你的枪声响起就成了目标,必须打一下停一下,埋下头规避牺牲。这一仗,他在打打停停中煎熬到结束,摸摸自己,全身肌肉骨骼都完完整整。
大个子杨先生的故事不算完美,但却血肉丰满。他辞别了我们,留下了真诚的感谢,还有他的故事。
二
绵延的幕阜山,像一块黑黑的大幕,扯在湖北和江西两省的交界线上,这山从东北向西南延伸,逼近湖南的汨罗江处张开了一个剪刀口,对着那剪刀口的就是湖南的平江地区。因为有山有水,进可攻,退可守,所以这地方总为兵家看重。自打民国兴起,在这儿驻扎过的兵马,就像那汨罗江的水流个不停。本是山清水秀的地方,却因青壮年男子被迫去伺弄枪杆而致田地荒芜,留下老幼妇孺靠养点家禽维持生计。听说有个村子鸡仔兴旺,扛着青天白日旗的队伍便过来了,老百姓对那些挎枪的见得多,渐生出了对付的窍门,闻讯有兵要过,便将鸡群唤进山上的灌木丛中,少数几只没跟上山的鸡就用来打发兵们。谁知这溜人马不好打发,鸡拔了毛,烧着吃了,人太多,没吃够,一抹嘴,几个兵房前屋后转遛起来,那枪就像根捅火棍,见了筺子篓子就一捅,倒腾一番,觉得没有指望,为首的便喊,“弟兄们算了吧!”哪知杀出了一个精于鸡道的兵,他喊了一声:“看那山!”拔腿就往山上跑。众兵们领悟了,尾随而至,几条枪对着山坡上的灌木丛,砰砰砰!枪响鸡飞起,顿时山坡上出现了一幅惊鸡图,兵们乐得手舞足蹈,自然,他们大获全胜,离开村子时,每条枪上都挂着几只鸡。
描绘这幅惊鸡图的是那兵中一员,当年他才15岁,可跟着这支队伍混饭吃已一载有余。他是鄂东南人,从地图上看,他的家乡也是幕阜山的脚下。如今,他已是爷爷辈的人了,大半生漂泊在外,其间的经历,不乏传奇的篇章。可他记得最清楚并常浮现在脑海的往事,是15岁前后在大陆的日子。他给我讲了他的母亲、他的乡村、他饥饿的童年、他如何为了寻碗饭吃到了国军,又如何跟着队伍拖到了湖南。队伍上两月没有物资供应,他们无奈只有偷抢老白姓的东西。
我是他热心的听众,当听到他描述惊鸡场面时,我分神了,我想起一幅画:两只鸡,四脚朝天绑在一起,挂在一杆步枪的枪口处,扛那枪的人尖嘴猴腮,歪帽斜衣,这是我们的启蒙教育,是我最早认识的国民党反动派,但没想到,一位原国民党兵的亲身经历,印证了我们的启蒙教材并非空穴来风。
他还在讲述,讲冬季到了没有棉衣,讲他们3个月没有吃到肉。
“我们想吃肉。有一天,我们一伙子兵在汨罗江边一个小镇上东瞄瞄西瞅瞅晃荡着,忽地感觉后面有什么东西跟着,扭头一看,是条黑狗,我们扭头时,它也停住,伸着舌头,用两只黄眼珠盯着我们,我们往前挪步,它依然跟着走。我们得意了,一边走一边扭头看它一边商量着,待一离开那镇子,我们就猛回头包抄,将那狗逮住了,七八只手胡乱地对付着四只狗腿和一个狗头,大家一个劲地喊快拿刺刀,可谁也没说那刺刀该往哪儿刺,狗脖子狗头狗腿都被那一只只大手抓住捂住了,露出的就只有狗肚,那刺刀在急切的喊声中朝狗肚刺去,肚皮破了,血染了七八只手,就着那张开的狗皮,一只只手七拉八扯剥起了狗皮,狗仍在挣扎着,皮快剥完时,狗也不动弹了,大家以为狗已经死了,便松开了血手。不料那狗一跃而起,我们全都傻眼了,看着一条没有皮的血淋淋的红狗朝镇上狂奔,最先清醒过来的人喊了一声“追!”,我们才照准那红狗追去。狗的模样惊动了百姓,霎时街上聚满了人,没有人帮我们拦狗,反而自动给狗让道。我们那时也横了,反正我们在老百姓眼里是坏了坯子的干鱼,索性献丑到底。狗到底是伤势严重,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我们抓到了它。”
听着那离奇的打狗故事,我愕然!进而怀疑它的真实性,因为那狗在被剥了皮的惨状下还能是活的吗?也许这老兵在编一段电影情节,以符合我们对昔日敌营人的评判标准?但老兵的坦然和故事的环环相扣,又让人无法彻底否认它的真实。也许这是时代赋予的不洁,也许对这些扰民欺民行为他们反省过无数次,也许他们在教堂里还向上帝忏悔过,今天在故乡重叙,我愿意相信,他是用真诚和歉意表达对故土的怀念。
三
另一个兵的故事,叙述者是他的家人、乡亲,还有兵自已。
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在湖北的一个山村,他呱呱坠地了,他是长子,贫穷的父母把能吃饱饭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金山。家里吃的,是靠父亲耕种的租田,收割的谷物除交租子外,余下的凑上瓜菜才能免强糊口。有一块属于自家的坡地,种上棉花,秋收了,母亲就纺线织布,为全家人添上新衣裳。家里养了几只老母鸡和一条老黄狗,没有养猪,因为能供猪吃的食物人也能吃。家里最值钱的是鸡蛋,每聚到几十个母亲就用一个包袱包着,放进提篮里,和村里婆嫂一道,翻山过河,在20里外的集市,换回一包食盐,一两指洋线或一盒洋火(火柴)。
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难熬的是大人们,对于不曾见过外面世界的儿童金山,那日子仍是无忧无虑的。村子里热闹的事不少,婚丧嫁娶、添丁进口,隔段时日便有发生,他总能从那场面里得到一两颗糖和几根未燃着的爆竹。那些场面里,他感觉比较尽兴的是办丧事,小孩子家不被人撵,可以瞅人家披麻戴孝,可以看人家嚎啕唱哭,碰上场面大的人家,还能吃上一碗“泡饭”。至于那坟场,可以任他们去去来来。到14岁,金山长出了一把力气,也开始替人挖坟坑。17岁时,他和弟弟银山帮着父亲在爷爷的坟边替奶奶挖了一个大坟坑。就这年,抽壮丁的名额派下来了,管这差事的人说他满了17岁,就是18了,要抽他当兵。母亲知道了,领着他外逃了一个月。但过了两年,摊丁的又来了,两丁抽一,他不去,弟弟银山就得顶上。父亲见拗不过,说算了,到了外面,兴许还能混个饱饭。可母亲不依从,抗争了几天,金山还是被绑走了。
金山被抓丁后打了几年仗,东奔西逃跟着队伍到了台湾。他领了“战士授田证”,每天巴望着西渡海峡,回到故乡,把这张一季能产2000斤谷物的契约交给父母,让全家人能吃饱饭。可几十年来,他被东征西遣开荒修路,不曾有过实现那一愿望的任何征兆。如今他一身病痛,不能劳作,只能呆在“荣民院”。
那是一棵阎王树,五天里在上面吊死了三个人。今天又是一个,金山首先发现的。金山发现了树上的死者,他并不感到惊讶,只是楞楞地望着,楞了一会,回屋喊了院方管理人。死者被卸下来了,他认得他,是位江西老表,昨天与他还合计过,回江西要多少盘缠,他们扳着指头算了半天,最后都叹气了,他没想老表这么性急,早知这样不该跟他算那盘缠的,或将自己的盘缠给他也行。
他抚着老表僵直的躯体,神情麻木,没有一滴眼泪。对于刚刚别离这个世界的人他见得多。在那战场上,不知有多少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摸过,翻过,甚至背过。那时还好动感情,碰上老乡或与自己一个锅里吃饭的人,眼圈总不由自主红了。如今不知怎么没有那种情感,但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悲哀。在战场上,死亡如影子般跟着他,但当战斗一结束,那影子便踪迹全无。而现在,那影子进了他房间,每时每刻都笼罩着他,他深深地感到,阴曹地府的门己经向他敞开。他并不惧怕死,只是希望回到他的出生地,那怕家人像这里报纸上说的,都被斩草除根了,那故乡的山总还在吧,那坟场总还有吧,他只要能静静地躺在那坟场就心满意足了。
荣民院外面的世界,喧嚣浮华,光怪陆离。每一次临窗眺望,金山总觉得这世界离他的故乡,离他的坟场是那么遥远。为了这花花世界,他们这些老兵献出了青春,付出了终生,如今他感觉这世界正在抛弃他们。若不是筹措返乡的路费,他压根儿不会寻思这个把他们当荣民的世界对他们是如此的不公。在荣民们的返乡路费申请书上,他按了手印。他没有文化,不善言辞,严重的哮喘病又使他行走困难,所以没有能力跟着众人去官府门前请愿,但他愿意按手印,只要是为他们打抱不平的,拿多少请愿书来他都愿意按。他并不想反这个政府那个政府,也不愿干扰这世界里任何人,他只是希求尽快得到一笔路费,在他躺倒之前,回到故乡。
不知经过多少不眠之夜,兜里用新台币换成的美钞不知数了多少遍,金山终于踏上了回乡的路。汽车转飞机,飞机转飞机,飞机转汽车,汽车转汽车,故乡的召唤成为他巨大的精神支撑,使他熬过了一路上的颠颠簸簸、咳咳喘喘,他回来了。银山去武汉接的他,少小分离的同胞兄弟,老来白发才相见,兄弟俩抱头哭得撕心裂肺。回到村里,乡亲们在村口迎接,金山哭着笑着,银山笑着哭着,村里婆嫂们,也泪眼蒙蒙。
金山跪下了,跪倒在在父母的坟前。多少年,对父母的思念,由人前回到人后哭泣,到老兵相聚时捶胸顿足,到独自一人时夜不能寐,泪洒枕巾。今天,能从那思念的苦海上岸了,命运给他留了与父母相见的最后时光,可在父母那边,这时光又被剥夺了,能相见,却又不得见。他抓着坟上的花艹泥土,似乎要扒开一条通道,去与父母相拥。
他太虚弱了,挪一步喘三喘,脱去宽大的棉衣后就像一架骷髅。这就是那从前壮得像头牛的兄长?银山抚着那只能牵起一层皮的手膀,鼻子阵阵发酸。白天他形影不离兄长,夜里和他共裹一床被褥。
在弟弟的精心照料下,在这40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温馨家庭氛围中,金山奇迹般地康复起来,他开始下地走动了,村前河边转转,与幼时的伙伴如今的老辈人聊聊。他有了感受,村子里一切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人人都能吃饱饭,他曾经拥有的能吃饱饭的“战士授田证”只是一个笑话。离村一个小山头的地方有一所小学,距学校不远有一座水电站。他走不动,只是在学校那里朝水电站眺望了一下。他说,过一阵子身子骨再好一些,他要到水电站那儿呆上一天。可没等这一愿望实现,他倒下了,银山将他送到了20里外的医院。
在医院的病床上,金山停止了喘息。他用生命,演绎了人类悲惨的骨肉分离故事,完成了一代贫困男儿苦难的人生历程。
他去了,朝着幼时来来去去的那个坟场。
《阴晴圆缺》,长江文艺出版社,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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