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仲秋,我出生于湖北长江边上的一个小村,成长在贫寒与艰辛的环境。自幼打草拾柴,上学念书,还患上“文学病”(巴金语)。酷爱唐诗宋词,喜读“三言二拍”,最敬佩鲁迅先生。劳作之余,常为赋诗强说愁,望断天涯路。
文革期间,《长江文艺》(文革后期复刊时改名《湖北文艺》)在梁子湖举办写作班,开辟“广阔天地出诗篇”专栏。作为回乡知青,我有幸接到通知,背上行李上路,跋山涉水赴会,拜师学艺,以文交友。1976年7月,在《长江文艺》发表诗歌处女作的时候,我记住了贝多芬的语録:人啊人,你当自助!
应该说,这首抒情诗的刊登,初步改变我的命运。1977年早春,顶着料峭寒风,我从乡下走向县城,朝气蓬勃,满怀憧憬。住在四面透风吱嘎作响的破庙阁楼,却是文化馆最年轻的文人。大约在冬季,迎来文革后的首次高考,遂成为武汉大学中文系的新生。正可谓:“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杨万里诗)。
在校四年,珍惜光阴,虽未刺股悬梁,却是三郎拼命。发奋念书,先期恶补英语,刻苦钻研,后迷西哲文论。篮球场上,偶尔勾手投中,作文比赛,也曾侥幸摘银。七七诗社赋诗,樱花笔会赏花,投稿《珞珈山》,叫卖《这一代》,凡事热情参与,无不勉力而行。1982年元月毕业,分配到公安部,置身首都,却无暇学孟郊,一日看尽长安花;闲时只爱散步天安门前,久久眺望北京那蔚蓝而凛冽、却异常辽阔的天空,仿佛融入某种沉静幽远又意味深长的诗境。
1984年,组诗《希望的田野》在《北京文学》刊登,并成为该年度优秀作品得奬人。获奬感言偷柳永,其实效仿王国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1986年春,参加诗刊社第六期“青春诗会”,发表组诗《父老乡亲》。仲秋,调入作家出版社。面对人才济济,颇多压力,眼看青春流逝,不再仿徨。读书如饥似渴,写作近似疯狂,为了童年文学梦想,忍把浮名,去换取浅斟低唱?
1989年夏日,诗人梦碎。苦闷失语之后,遂试小说。1990年,魔幻现实主义长篇小说《鬼窟》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1991年4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5月,出席全国青年作家代表会议;6月,始任编辑部副主任。1992年以后,陆续出版长篇小说《凶年》、《疯狂过后》,中短篇小说集《祝你好运》、《漂流》、《半岛小说》;散文随笔集《向墙而立》等书。短篇小说《尘缘清浅》再获《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奬。
2000年,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一员,访问美国。遥对自由女神,可望而不可及。幸会李陀冰凌,顿生隔代之感。 2004年7月,中国作协面向全国公开招聘局级干部(迄今唯一之举)。在朋友们的鼓励下,报名竞选。一番长篇演讲,语惊四座,再三投票考评,高分当选。结果以民主人士身份,担任作家出版社副总编。
前年秋天,应黄运全邀请,到鄂西北采风。站在武当山上极目远眺,感觉人生之路就像那条蜿蜒曲折的古老神道,若想登上风光无限的巅峰,等着你的是360级云梯和三座无比陡峭的天门。唐代杜甫写得好:会当凌絶顶,一览众山小。
2011年10月1日
附:我的小说观
客:听说你是从农村考出来的,请谈谈你的童年和少年,它对你的写作是否有着某种深刻的影响?
张:多年前,看了路遥的《人生》,有些遗憾,不是说路遥没写好,我的意思是指那个东西,如果由我来写该多好。因为,我的经历跟这部作品的主人公高加林太像啦,某个意义上,我就是高加林,所不同的是我考进了大学。
客:高加林落榜了。
张:我的童年是在贫困中度过的。现在回想起来,贫困也好,艰辛也罢,倒算不得什么,最深刻的感受是,在湖北家乡,我是个多余人、局外人,从小被歧视、被遗弃,总不在别人的视野里。由于父亲在武汉工作,母亲出身大地主,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头里,我的处境你可想而知。
客:我能够想象。
张:我读书成绩很好,但入少先队特晚,一直入不了共青团(到大学才解决),参军无望,当工人更是甭想,连做个代课老师都遭到反对,半途而废,这一点和高加林一模一样。
客:不容易。
张:是的。我从小爱读唐诗宋词,做过一件自得又笨的事儿:每晚在煤油灯下抄借来的《唐诗三百首》,用了几个月,全钞写下来啦。然后开始学写格律诗,在同学圈里流传。这样,远近有些小名气。有一年,《长江文艺》社来我县办写诗班,就是现在的诗会,叫我参加。哪晓得大队部扣压通知不发下来,快散会了我才偶然听说,立马连夜赶去。因为没住过宾馆,还闹了个笑话:我居然背着被褥去了,引得老师们哈哈大笑。
扯远了,话说回来,就是在这次笔会上,我写出了政治抒情诗《航船高歌向未来》,不久发表了。文化馆的老师觉得我二十郎当岁,有培养前途,就把我调进了文化馆。那时,我是文化馆最年轻的创作员,编些歌舞戏曲之类。1977年恢复高考,我考上武大。
客:我的印象,你参加过《诗刊》青春诗会。那你第一篇小说发表在什么时候?
张:你到过武大吗?武大校园特漂亮,图书馆最美。那绚丽迷人的琉璃瓦拱顶,我一望见它就想写诗。可是,你知道的,我的诗人梦,到80年代末彻底破碎了,在漫长的苦闷和失语之后,我放弃诗歌而转向小说。第一篇短篇小说发在《青年文学》,1990年。
客:你说过,《疯狂过后》是迄今为止你最满意的作品,那么,你为什么要写这样一部晦涩难懂的小说?
张:一年前,李敬泽在一篇评论中,也问了与你近似的问题。大意是,那种梦呓的低语,过耳惊心,什么力量狂野地冲击半岛(我的笔名),让他接近失语,而又不得不说?事实上,这是个不可问的问题,不能说的言说。
客:你写它,是因为有真实的经历吗?
张:当然。但,有时候,你知道,我们很难真正面对事情本身。我们常常朦胧地记起一件事儿,可就是叙述不出来,一旦讲出便全然走样。也许,小说能够帮助我们。米兰·昆德拉说,小说的灵魂,它存在的理由,就在于说出小说才能说的东西。的确如此,唯有小说能够说出我要表达的东西。于是,在某个疯狂夏夜过去很久以后,我的“联想486”才开始艰难而迟钝地叙述着。如你所见,它不说发生过的事情,不说可复述的故事,也不刻画个性人物,而只是说着,持续地零碎地说着,说着每天都是今天,说着我是我也是你同时还是他。
客:那么,我想问,你这部贴上“解构主义”标签的小说,是一种什么样的解构主义?就我所知,解构主义最初在德里达那里是一个哲学意义上的东西,我却从未听说它是一种小说写作上的方法。
张:起先,也是别人送给我这顶“帽子”。1995年,在“半岛作品座谈会”上,武汉大学中文系几位教授、博士,和《芳草》的陈应松讨论我的两个东西。一个中篇,一个短篇,恰好,它们都是从这部长篇中抽出来单独发表的章节。他们认为,我的作品采用了自我颠覆或自我消解的叙事方式,因而将我的小说称呼为“解构主义小说”。
对于这种命名,我当然欣然认可。你知道,解构主义理论家罗兰巴特说过,阅读的过程就是竭力命名的过程。德里达也说过,解构不是一种批评,解构也是写作和提出文本的一种方式。如你所知,最初,存在主义也是一种哲学思潮,后来,就出现了存在主义小说,比如萨特的《墙》、加缪的《局外人》。精神分析,原来是医学临床意义上的东西,后来渗透所有人文学科,也出现了精神分析小说和电影。说到解构主义,美国作家巴塞尔姆的中篇《白雪公主》,被西方批评家公认为是解构主义小说。罗兰巴特本人就有一本《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它不是小说,但也絶不是理论,而是一种新的文体,完全是虚构的文字。他将自己的情感轨迹和心灵历程倾注到书中的情境,形成一个庄生梦蝶的格局,所以这部作品成了畅销书,还搬上了舞台。
客:我看出,《疯狂过后》的文本叙述,是一种自杀性的叙述。在这里,叙述的不确定性,造成了读者的自我和判断力的丧失,同时也使意义在不断的增值过程中不断地消亡。
张:你所称谓的“自杀性”,换一个说法,也就是解构性和颠覆性吧。我这个东西,的确不指望构筑什么,而旨在不断地拆卸,不停地消解,既拆卸文本应该有的涵义,又消解读者对情节发展所抱有的传统的、甚至是下意识的阅读期待。
客:我读出心灵的漂流是你这部书的一个主题。小说中的每个人似乎都处于流浪状态。这是为什么?漂流是否是我们知识分子唯一可以选择的心灵方式?
张:漂流,如果不是唯一可选择的心灵方式,至少是基本的心灵方式,甚至,基本的存在方式。漂流是任意的、被动的、无目的地的。这个文学母题,在西方现代派后现代派文本中极为常见。最惊世骇俗的是约翰·巴思的《夜海之旅》:夜海是哪儿?阴道。那个夜海旅行者是谁?一枚精子!
客:我也读过巴思,够刺激的。我觉得,《疯狂过后》还有一种深刻的逃亡情结。
张:没错。假如说漂流完全是被动的,那么,逃亡多少带点主动性。这种逃亡情结是深度的,本身固执的,难以彻底解开的。
客:我感到你受了许多外国作家的影响,你喜欢哪些作家?
张:正像罗兰巴特所说,文本是各种引证组成的编织物,它们来自文化的成千上万个源点。所以,我有时利用大师们提供的现成语境,如果读者熟悉它,便会加深对我的文本的读解。我认为对我的写作发生影响的是这些人:萨特、加缪、卡夫卡、乔伊斯、福克纳、马尔克斯……
客:你对自己的写作是否有过絶望的时候?
张:经常絶望。
张水舟自述:
张水舟,笔名半岛。湖北鄂州人。民盟成员。198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历任鄂州市中学教员、市文化馆创作员,群众出版社编辑,作家出版社一编室编辑、副主任及二编室主任,现任作家出版社副总编辑,编审,终审小组成员。
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着有诗集《丁香花说》,长篇小说《鬼窟》、《凶年》、《疯狂过后》、《奇才刘伯温》,中短篇小说集《漂流》、《祝你好运》、《半岛小说》,以及长篇纪实文学《血祭卢沟桥》,随笔集《向墙而立》等。曾组织、策划和编辑出版梭罗《湖滨散记》、《诺贝尔文学奬得主美文精选》(二卷)、《玛格丽特·杜拉斯文集》(三卷)、《格特鲁德·斯泰因文集》(四卷)、《布尔加科夫文集》(五卷)等。诗歌、小说曾两次获《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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