畲民是闽粤赣三省结合部山区的古老居民之一,现主要分布在福建、浙江、江西、广东、安徽80多个县、市的部分山区,总人口709592人(2000年)[1]。畲族内部交际时,分别使用两种语言:居住在广东罗浮山区的惠东,海丰和莲花山区的博罗、增城四县共1200多称“活聂”的畲族使用的是属于苗瑶语系的一种语言,学术界一般称为畲语;其他占全国畲族总人口99%的畲族,包括潮安县畲族,使用的是另外一种语言,研究者称为畲话,以与畲语区别。本文所说的“潮安畲语”,是指广东省潮州市潮安县境内的畲族人民所说的语言。
本文通过对潮安畲语词汇的比较研究,有助于瞭解畲族语言使用现状,同时通过其语音、词汇与周边方言的比较分析,深入挖掘其中所蕴涵的古台语底层,探讨语言(方言)的交流接触及其发展变异的规律,对濒危少数民族语言文化的调查研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抢救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学术背景介绍
20世纪30年代德国人史图博和中国人李化民的《浙江景宁敕木山畲民调查记》是畲语研究的开端。而黄家教、李新魁《潮安畲话概述》(1963)则是最早对潮安畲话进行全面语音描写的语言学文献。他们认为潮安畲族有自己的语言,是一种近似潮州话而又保留了许多古汉语特点但又与汉语不同韵语言。这篇文章可谓是畲族语言研究的开山之作,从那以后一直持续到80年代,学术界掀起了一股研究畲族语言的热潮,这些论文大部分都收在施联朱主编的《畲族研究论文集》(1987)里。而且逐渐形成了两种针锋相对的观点:一种认为畲话属于客家话,畲族没有自己的语言;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观点则认为畲族有自己的语言。20世纪80年代末台湾学者张光宇的《福建的畲字地名与畲话》也具有较大的影响。
20世纪90年代以后,畲族语言研究依然是一个热点,除了越来越深入的区域研究之外,有一些专著也相继问世,焦点还是集中在畲话的语言归属上。游文良《畲族语言》(2002)是作者30年畲族研究的集大成之作,涵盖其亲自调查的福建、浙江、江西、广东4省13个代表点的声韵调、单字音、基本词汇、语句、语法之描写,并且以现代壮侗、苗瑶、客家话及现居点汉语方言的语音、词汇与之比较,构建了畲族语言三个历史层次:古代畲语的底层成分,汉语客家方言的中层成分和现代畲族居住地的汉语方言的表层成分,其中的古畲语成分具体又分为三种:分别是古壮侗语成分,古苗瑶语成分和来源不明的成分。可以说,这种三分法是从历史事实出发,呈现了畲族语言演变的可能轨迹。然而,该书也不乏尚待商榷之处。例如“打”字,畲话读为teη3,刚好符合中古汉语“打”字德冷切的读音,这一读音至今在吴语的大部分方言区普遍存在,甚至已经成为划分吴语的特征词之一。粤东闽语潮州话也谓打为teη3。如“捶打”[2]。但作者认为这个字在汉语客、闽、吴方言中无此说,属于畲话的独有特征词。另外作者把畲话清去归阴平、以及次浊去归阴平的例字视为声调现象,但把阴平归去声的例字视为畲话的特殊词汇(如蜂、葱、沙、姑等阴平字),在处理标准上也有失一致。
徐瑞蓉《长泰县磜头畲话的语音特点》(2001)调查的是福建省长泰县磜头方言,认为磜头畲话是一种以闽南话为主,兼有客家话特点又有自己特色的混合型方言。傅根清《从景宁畲话古全浊声母的今读看畲话的性质》(2001)认为从浙江景宁畲话古全浊声母的今读有近半数的字例为不送气清音的特点来看来,畲话应该是一种接近闽语的汉语方言,这与游文良等研究者的看法不同。然而该文仅凭古全浊声母的今读的单一特点来论断畲话接近闽语,未免失之武断。况且景宁畲话这一特点与全国大部分畲话点全浊声母读为送气清音的特点不相符合。从逻辑上来讲,景宁畲族应该是在迁徙过程中,吸收了闽语的不送气读法所致。赵则玲、郑张尚芳《浙江景宁畲话的语音特点》(2002)结论倾向于支持傅根清(2001),认为畲话虽有接近客家话之处,但也具备了闽语特色。
而最新关于畲话的系统研究莫过于2005年出版的游文良、雷楠、蓝瑞汤合着之《凤凰山畲语》,该书系统地描写了居住在凤凰山区的潮州市和梅州市丰顺县的畲族所使用的语言,内容翔实丰富,分别从语音、词汇和语法对畲族语言进行了全面的介绍,为语言工作者提供了宝贵的语言材料。除此之外,文中关于古畲语词汇考也不乏精彩之处,框架上基本延续了游文良2002年在《畲族语言》中提出的三个层次说。此外还有台湾学者吴中杰的《畲族语言研究》,作者对福建、浙江、江西、广东、安徽五省的畲话进行了大范围的田野调查,并与其做了广东增城的畲语进行横向的比较研究,提出内部分片的标准,还首次从语法的角度对畲话和畲语的关系进行了探讨。该书另一值得肯定之处是比较重视语音演变的规律,考证出部分被视为来源不明或当作底层词的常用诃。
语言不是一个孤立的系统,是在历史人文的变迁中逐渐形成和发展的,因而语言学与其他学科的关系显得十分密切,在关注语言学的同时,我们也必须把目光投向其他相关学科如历史学、人类学、社会学、人文地理学等等,这样才能与语言研究相得益彰。近年来,人类学学者谌华玉对凤凰山畲族开展的人类学研究也十分值得我们的关注。
在语料来源方面,关于粤方言:本论文所涉及到粤方言的材料与论述,大多以李新魁等的《广州方言研究》及白宛如主编的《广州方言词典》为据。
关于客方言:本论文所涉及到客方言的材料与论述,以李如龙、张双庆主编的《客赣方言调查报告》张维耿、赖江基、林立芳、林运来编《客家话词典》和罗美珍、林立芳、饶长溶编的《客家话通用词典》为主要依据。
关于闽方言:本论文所涉及到闽方言的材料与论述,以李如龙《福建方言》和李新魁、林伦伦《潮汕方言词考释》及笔者调查所得为据。
关于赣方言:本文所涉及到的赣方言的材料和论述,以李如龙、张双庆主编的《客赣方言调查报告》为主要根据。
关于吴方言:本文所涉及到的吴方言的材料和论述,以北大中文系编的《汉语方言字汇》(第二版)以及曹志耘《南部吴语语音研究》为主要根据。 关于壮侗语:本文所涉及到的壮侗语的材料和论述,以梁敏、张均如《侗台语族概论》和张均如等《壮族语言研究》为主要根据。
关于苗瑶语:本文所涉及到的苗瑶语的材料和论述,以中央民族学院苗瑶语研究室编《苗瑶语方言词汇集》和王辅世、毛宗武《苗瑶语古音构拟》为主要根据。
二、潮安畲族的人文地理情况概述
2.1 潮安县地理人文概况
潮安县位于广东省东部,地处韩江中下游,韩江贯穿全县南北96公里,南连汕头经济特区,县城距汕头港、汕头机场各10多公里,处于汕头、潮州、揭阳三市的“金三角”地带。属亚热带地区,雨量充足,气候温和,土地肥沃,四季常青,全年日平均气温21.4℃。全县辖18个镇和1个国营林场,设置461个行政村和28个社区居委会,总面积1238.77平方公里,其中耕地面积31.3万亩,山地、丘陵面积60万亩,2003年末人口107.65万人[3]。
据史书记载,自置海阳县起,潮安县已有1673年的历史。秦汉期间,隶属南海郡揭阳县。东晋咸和六年(331)设立海阳县,改属东官郡管辖,东晋义熙九年(413)置义安郡,郡治设在海阳县内。隋文帝开皇十年(590)全国撤郡设州,翌年,义安郡改名潮州(因本州东南部濒临大海,以“潮水往来复”之意得名)。隋炀帝大业三年(607)又恢复义安郡。唐高祖武德四年(621)义安郡再次改称潮州。唐玄宗天宝六年(742)改州为郡,潮州改名为潮阳郡。唐乾元六年(758)复属潮州。元代,潮州改称潮州路总管府。明清两代,潮州改为潮州府。宋代以后,海阳县幅员逐步缩小,北宋宣和三年(1121)割出永宁、祟义、延德三乡另建揭阳县;南宋绍兴二年(1132)废揭阳县,重新并入海阳县;明成化十三年(1477)划光德乡的弦歌、清远、汫洲3都,太平乡的宣化、信宁二都,怀德乡的隆眼城、秋溪、苏湾三都,共八都,置饶平县。嘉靖四十二年(1563)割海阳县的下外莆、中外莆、上外莆三都和揭阳县的蓬州、鮀江、鳄浦,饶平县的苏湾,共七个都,置澄海县。清乾隆三年(1738)又割出海阳县的丰政都和揭阳县蓝田都,大埔县的清远都,嘉应县的万安都,组成丰顺县。辛亥革命后,海阳县先后隶属潮州安抚使、潮州军务督办。1914年1月,因与山东省海阳县同名,改称潮安县,属潮循道。1936年,潮安与潮阳、揭阳、澄海、饶平、惠来、普宁、丰顺、南澳、汕头同属第五区行政督察专员分署,专署设在潮安,后迁往汕头。1951年7月,广东省人民政府粤东办事处在潮安县成立。同年11月,撤销粤东办事处,成立广东省人民政府粤东行署。1953年1月,拆县属和城属的城关镇,设潮安市,当年改名潮州市,县市平行并立,同属粤东行署领导。1958年底,撤销潮州市建制,并入潮安县。1979年8月1日,恢复潮州市建制。1980年1月,以潮州镇和下津、六亩、卧石、黄金塘、社光5个大队的地域重建潮州市,县、市再次分开建制。1983年7月1日,县市合并取消潮安县建制,统称潮州市。1991年12月,经国务院批准,在潮州市升格扩大区域(辖潮安县、饶平县、湘桥区)的同时,恢复潮安县。县城设于枫溪。1992年4月23日在枫溪挂牌办公。同年9月21日,经国务院民政部批准,县城迁址庵埠[4]。
2.2 潮安畲族人文地理概况
畲族是南方一个古老的民族,“畲”正式作为一个民族的族称,始见于南宋中叶。在此之前,畲字常常用以指刀耕火种的耕作方式或火种之田,这从“畲”字本身的字形即可以看出。历史上关于潮汕地区畲人的记载资料不少,但年代比较晚,如南宋文天祥《知潮州寺丞东岩先生洪公行状》记载潮州有畲民;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卷七“輋人”条说:“澄海山中有輋户……其人耕无犁锄,率以刀治土种五谷,曰刀耕;燔林木使灰入土,土暖而蛇虫死,以为肥,曰火褥。”[5]清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引《广东通志》关于潮州府的记载云:潮州府饶平县多山峒……。弘治十四年,凤凰村民苏孟凯自称斗老,聚众千余作乱[6]。特别是南宋时潮州的畲族人民起义抗元的传说,在地方志也多有记载,“南宋景炎二年(1277),潮州畲族首领许夫人在凤凰山建立畲家军,并联合福建漳州畲族首领陈遂(即陈吊王)和各路畲军,前往泉州讨伐降元的宋臣蒲寿庚。畲家军的抗元斗争一直坚持了36年”[7]。以上史料中所提到凤凰、凤凰山应该就是今潮安县凤凰山,因此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大部分畲族人民都有祖籍广东凤凰山的传说。据毛宗武、蒙朝吉的《畲语简志·概况》载,“约在西元六世纪末七世纪初,以广东潮州凤凰山为中心的粤、闽、赣三省交界地带,已形成一个比较广阔的畲族先民聚居区,他们在这个三省交界地区居住到西元十三、十四世纪前后,才有一部分陆续从汀(州)、潮(州)一带往闽南、闽中、闽东、闽北以及浙江一带移动。”[8]但是,据《隋书·南蛮传·序》载:“南蛮杂类,与华人错居,……曰俚,曰僚……”而“僚人亦称蛮僚或僚蛮,是自古居住在闽粤赣边界的土著。南宋以后,被称为畲、疍的民族,就是僚人的后裔。”[9]据此推断,畲族人民的祖先在潮汕地区已经生活了千年以上的历史,是生活在潮汕地区的一个古老民族。
现在的潮安县畲族聚居在潮州市区东北面的凤凰山脉,分布于凤凰镇的石古坪村,凤南镇的碗窑、山犁村,归湖镇的溪美岭脚村,文祠镇的李工坑、黄竹洋村,意溪区的雷厝山村,人口1800多人[10],不到潮安县人口的0.1%。由于没有自己的文字,畲民没能把自己祖先的历史记载下来。而现在居住在这里的畲族居民,并非是本地的土著居民,他们大都是明清时期从闽西一带迁进来的,经过几百年的接触和融合,今天的潮安畲族已经高度汉化。人类学者的调查显示,潮安畲族已经完全融合进汉族社会,“目前凤凰山一带畲族村民的生活却已基本完全汉化。除了国家法定的少数民族身份,以及个别保留在历史文献和社会记忆中的零星文化遗存外,凤凰山畲族群体无论在政治经济、社会组织、生产生活,还是在思想意识、风俗习惯、行为模式等方面,都已和周围的汉族社会没有什么两样。”[11]
三、潮安畲语语音特点
3.1 潮安畲族语言简介
历史文献中关于畲族语言的记载很少,历代的地方志偶有对于畲族语言的记录,如清乾隆年间《潮州府志》卷一二“方言”条载,“輋人(即畲民)谓火曰‘桃花溜溜’,谓饭曰·拐(火农)’”,显然与现在的畲话相去甚远。据考证,明朝中叶潮州地区的畲族所说的还是畲语,而非现在说的畲话。潮安畲族现在所说的畲话,很可能明清时期从福建回迁潮州凤凰山区的这部分畲民带来的。
当代凤凰山区畲族所使用的语言,据毛宗武、蒙朝吉《畲语简志·概况》研究,“约在西元六世纪末七世纪初,以广东潮州凤凰山为中心的粤、闽、赣三省交界地带,已形成一个比较广阔的畲族先民聚居区,他们在这个三省交界地区居住到西元十三四世纪前后,才有一部分陆续从汀(州)、潮(州)一带往闽南、闽中、闽东、闽北以及浙江一带移动,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比较长的历史阶段中,尤其是后一阶段,现今说客家话的这部分汉族先民大批地进入粤东地区以后,畲族语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经过一段时间使用双重语言,最后导致绝大部分畲族放弃了自己的语言,在任何场合都使用汉语客家话。但是,畲族说的这种客家话仍带有畲族的语音色彩……今天福建、浙江、江西、以及广东潮州一带的畲族就是属于放弃自己语言,基本使用汉语客家话的类型”[12]。
据我们的调查,潮安畲族人口有1800多。但并不等于这1800多人都讲本族语言。根据我们的调查,情况好一点的像文祠镇的李工坑村,全村65户306人基本都能说本族语,但也都能讲潮州话,其实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双语区。因为村里经济、文化、教育等方面落后于周边的潮州话地区的原因,畲民对本族语的忠诚度已经越来越低,出去工作的家庭已经基本不说畲语。超过全村一半人口的166名青壮年村民外出务工,还有出去读书的青少年也都基本不讲本族语。年轻人就是回到家里与家长讲话,也愿意讲潮州话,不愿意讲本族语,讲也讲得结结巴巴了。有的就只会听不会讲了。按实际情况看,在村子里讲畲语的村民也就剩下留守的中老年人,估计不会超过100人。[13]
情况严重的如凤凰镇的石古坪村。1992年,林伦伦上山调查时,全村324人中能讲畲语的,只有6名70岁以上的畲民。当时45岁的村党支部书记说他自己只能听懂一些,不会说。像他一样年龄层村民的基本情况都一样,更年轻的村民就连听都听不懂了。2006年5月林伦伦、洪英再上山调查时,全村只剩下两位老人能讲畲语了,但都年过80,表示由于健康原因,不能做发音合作人了。
像凤凰镇的石古坪村这样的情况,再过几年,全村就都变为潮州话人口了。而像李工坑村那样的情况,也正在逐渐走向石古坪村的趋向。乐观一点估计,潮安畲语大概还能坚持五六十年,再后就可能逐步走向消亡。这是不争的事实,是社会发展的必然。
3.2 潮安畲语的声韵调系统
声调
潮安畲语的声调有6个:
调类 阴平 阳平 上声 去声 阴入 阳入
调值 44 22 213 42 5 2
调类代号 1 2 3 6 7 8
例字 书边 头时 水火 市舅 叔吓 绿舌
说明:连读时前字阴上213常变升调24。
3.3 潮安畲语语音特点
声调方面
①畲语单字调有6个调,按照阴阳分8个调来看,没有阴去调和阳上调。
②古浊上字今归阴平、去声调。
③从古调类的分化来看,以阴平调的成员最为复杂,阴平调包含的古调类及例字详见下表。
④入声调阴调调值高,阳调调值低。
⑤一部分阴平字读归去声,如沙、星、歌、姑、蜂、葱等。游文良《畲族语言》(2002:191,192,197,198,204)把同类现象当作特殊词汇处理,他认为这些字在闽、客、吴语读阴平,畲语读去声,表示这是畲语另有非汉语来源的特征词。而吴中杰《畲族语言研究》(2004:9)提出不同的看法,他指出用阴平归去声的方式看待更为合理,这是因为畲语清去归阴平的现象众所周知,若与阴平归去声合而观之,则可抽绎出更高的规则:畲语的阴平和去声两类字互流。他还提出从两个角度来检视这个问题,一个是把阴平归去声与小称变调联系在一起,认为这是一种为词汇决定的词汇调。另外一个角度是方言接触,即直接借自附近阴平读降调的方言。综合以上情况,我们比较赞同方言接触这个说法,因为经过我们的调查,在今潮安凤凰山区残留着一种客家话,其阴平调即为降调。潮安畲语阴平读为去声可能是与石坑客话相互影响的结果。
四、潮安畲语词汇比较研究
4.1 潮安畲语词汇与周边方言词汇比较
4.1.1与潮汕方言词汇的比较
前文指出,潮安畲族周边都是经济文化政治比其发达的潮汕方言区。在周边强势方言——潮汕方言的有力冲击下,畲族的民族语言——畲语正在走向萎缩和消亡。而在民族的交往中,语言接触首先涉及的总是词汇系统。词汇的借用是最初步最基本的反映,也是族群互动中最显着的表现。随着汉人先进技术的传入和经济技术的发展,新事物、新概念不断涌入,畲语必然向周边的汉语方言区大量吸收自己语言所没有的词语,以丰富自身的词汇系统。
(1)畲语中潮汕方言借词的义类
(2)借词的类型
语言接触的结果主要体现在借词上,从上面列举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潮汕方言的影响已深入到畲族的基本生活领域,在借用内容方面,称谓、日常生活用语和动作、形状描写等方面都有大量的潮汕方言词语进入畲语中。在借词数量上,据对潮安畲语1163个基本词的统计分析表明,潮汕方言借词约占畲语基本词汇的22%。基本词汇是语言中较稳固的部分,一般不容易发生变化,但在畲语中却逐渐向潮汕方言靠拢了。基本词汇尚且如此,更不要说那些反映政治经济教育方面的新词汇了。
从借词时间先后来看,有老借词和新借词;从内容和使用范围来看,老借词多是日常生活用词,涵盖了天文地理、动植物、人物称谓、衣食住行、身体、器具、数目等所有的领域。其中,人物称谓词占基本借词的12%,动植物类约占13%,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类所占比例最大,约占40%。另一方面,新借词则多是政治、经济、文化和科学技术类等用词,由于少数民族的自身的封闭性和地处强势的潮汕方言的包围圈中,这一类的词语几乎全部都是潮汕方言借词。从词性上看,名词占了最多,其次是动词和形容词,还有少量的副词和量词。
在借用方式方面,主要有:
①变读型,即畲语借入潮汕方言后,按自己的语音系统进行识别,将借词转为畲语的语音形式。
②复合型,即潮州方言语素+畲语语素结合起来的复合词。
③完全借用型,声、韵、调都借自潮州方言的词语。
4.1.2潮安畲语词汇与客方言词汇比较
前面说过,现代潮安畲族并非是凤凰山区的原住民,他们大多是明清时期由闽西迁入,虽然畲语中借用了大量的潮汕闽语词汇,但仍然不能改变其与客家千丝万缕的关系。历史上,“大概是在唐至宋末,有一批汉人入迁闽、粤、赣交界地区,这批汉人就是以后被称作“客家”的先民。他们入迁闽、粤、赣交界地区后,与那里的土著民,即畲族先民长期生活在同一区域里,彼此错居杂处,……彼此在经济文化的接触交流中,又促进了相互的融合和同化。”正如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一书中指出:“客家初到闽、粤、赣的时候,不能不与畲民互相接触,接触已多,就想不与他们互相混化,亦势所不许。”[14]说明了在近代史上畲族与客家不可分割的关系。由于与客方言历史上形成的交叉关系,我们用前文所列之畲语基本词汇与客方言进行比较,与客方言重迭的那部分词汇称为关系词,以区别于畲语中的现代潮汕方言借词,这实际上反映了畲语词汇中的两个不同历史层次。其与客方言的关系词罗列如下:
根据统计,这部分与客家话一致的关系约占畲语基本词汇的16%,虽然略低于潮汕闽语,但从内容看,大多是一些日常生活用语,不容易改变。而且就连最基本的第一人称代词的语音形式也与客方言相同,难怪畲语总被认为是客家话,这反映了畲族与客家在近代亲密的接触关系。
4.2 与少数民族语言词汇的比较
潮安畲语中既有汉语客家方言的成分,也有粤语、闽语的成分,更重要的是,它还保留了不少的台语底层词(词素),说明了它原来属于台语的属性。下面选择10多个使用频率较高的基本词进行逐一考释。文中壮侗语材料主要取自梁敏、张均如(1996),苗瑶语材料主要取自中央民族学院苗瑶语研究室(1985),畲语材料除了笔者亲自调查者外,取自毛宗武、蒙朝吉(1986)和游文良(2002)。
4.3 畲语中的古汉语词汇
以上三节我们将畲语分别与潮汕闽语、客家话和少数民族语言进行了共时比较,而从历史比较研究的角度来看,潮安畲语的基本词汇中也有一部分词语来源于古汉语,由于这类词语也出现于南方闽、粤、客方言中,因此可能是古畲语直接从古汉语中继承下来的,也有可能是从古代南方方言中间接继承下来的。
4.4 一些特色词
畲语中还有一些尚未考证清楚的特色词,就目前的研究来看,这些词语既非来自汉语方言,又不见于少数民族语言,怀疑是其固有遗留下来的底层词,现罗列如下,以供研究者参考。
五、潮安畲语的系属
从第三章的比较结果来看,潮安畲语的词汇结构是畲族人民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与汉族语言接触中迭加形成的。既有来自现代的潮汕方言,也有近代的客家方言,甚至更古的侗台、苗瑶语及其来历不明的底层部分,虽然其具体历史层次及其形成过程还需要结合语音和语法的分析才能作出科学的判断,但是畲语词汇构成的复杂性我们仍然可以从中窥见一斑。从数量上看,畲语中的潮汕方言借词远远多于其他语言的成分;从内容上看,潮汕方言与客家方言在畲语中各有千秋,但一些最基本日常用语如人称代词则多与客家方言一致,还有一些古老的称谓则保留了台语成分甚至其底层成分。
我们知道,在对潮安畲语的语音、词汇、语法做出更广泛的调查研究之前,想要对其系属问题做一个令人信服的讨论是比较困难的,而学术界对于畲语性质问题的讨论也从来没有停止过。罗浮山和莲花山地区的畲族语言,因为有比较多的语言成分与苗瑶语系相近或相同,所以被称作“畲语”,认为是一种少数民族语言,因为苗瑶语本身就是少数民族语言。比较早发表这种意见的是毛宗武和蒙朝吉先生。1982年,他们发表了《博罗畲语概述》一文,1985年,又发表了《试论畲语的系属问题》一文,对广东罗莲山区畲语的系属谈了看法,同时也涉及对其他地区的畲族语言的归属问题。他们认为:罗莲畲语属于汉藏语系苗瑶语族苗语支,是古畲语的直接延续,所以是真正的畲族语言,可以称为“畲语”。而占全国99%强的畲民所使用的另外一种畲族语言则属于客家方言。因为在同汉人的接触和交流过程中,“绝大部分畲族放弃了自己的语言”而改用了客家话[21]。
罗美珍先生也认为占全国畲族总人口99%的畲族,包括潮安县的畲族所使用的这种语言,因为有不少语言成分与汉语的客家话比较相近或相同,就被称作“畲话”,认为是“畲族所讲的客家话。”[22]台湾学者张光宇也认为:“畲话是一种克里欧化的汉语方言,在第一个阶段先被‘客家化’,随着之后族人四处流徙,又各自经历‘当地化’后方才产生。”[23]
但是,我们认为,这种区分是不符合语言归属原则的。因为语言的系属,除了要考虑语言的现状之外,还要考虑语言的本来情况,考虑操这种语言的人民的民族属性。畲族本来是有其本族语的(这是大家的共识),后来因为与客家人有较多接触与交流,所以就吸收了较多的客家话的语言成分,但不能以此就说它是客家话的一个分支,甚至说他们“放弃”了自己的语言而改用了客家话。同理,我们也不能因为潮安的畲语有较多的潮州话成分就说它是粤东闽语的一个分支。早在1963年,黄家教、李新魁先生发表《潮安畲话概述》一文指出:“畲族有自己的民族语言”,虽然潮安畲话的语音系统很接近潮州话,“但它还保存一些自身的特点,仍然不与汉语完成合一。”[24]再说,1200多名罗莲山区的畲民讲的是真正的“畲语”,而近80万畲民讲的却是客家话,那么,畲族的认定岂不是也成问题了。因为语言本身就是民族系属认定的重要标准之一。一个民族的99%以上的成员丧失了自己的民族语言,这个民族的存在实在是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所以,我们认为,讨论畲族语言系属问题的关键是:畲民究竟是“放弃”了畲族语言而改用了汉语方言,还是畲语在与汉语方言的接触和交流中吸收了很多汉语方言的成分。假如是后者,无论现在的畲语里有多少借用的语言成分,我们还只能承认它是一种民族语言,一种受汉语方言影响很大的语言。从畲语的底层成分来看,畲民从来也没有放弃过自己的语言,只不过由于历史上的多次迁移,与客家人有过比较亲密的接触,吸收了比较多的客家话语言成分而已。台湾吴中杰博士在《畲话和客家话》中将畲话与畲语、客家话做出比较研究后得出这样的结论:“畲话虽然和畲语及客家话都有关系,但畲话绝不等于客家话跟若干畲语残存成分的相加。畲话的许多说法,既不同于客闽吴粤等汉语方言,又不同于畲语,可以说除了与畲语及客家话交迭的成分外,畲话各方言点间还分享着另一些共同性,这些是畲话所独有的特征。”
另外,民族成员的自我认同也是判断一种语言或者方言的系属必须考虑到的一个问题,刘叔新先生在论及广东惠州话的系属时也指出:“使用惠州话的人都否认所用母语的客家性质,在习惯观念上都把惠州话看作本地话,看作世世代代的乡土语言,同当地‘外来的’客家话不仅决不类同,而且对立。”这是刘先生认为惠州话不是客家话的理由之一,尽管惠州话里像畲话一样也有很多客家话的语言成分。[25]这种观点对我们很有启发,畲民从来也不认为他们说的是客家话,从来都认为自己讲的是畲语,唱的歌谣叫“畲歌”。《凤凰山畲语》的三位作者中雷楠、蓝瑞汤两位是畲族,他们也认为自己讲的就是“畲语”,并且给这种“畲语”定性为“包含有古畲语的底层成分、汉语客家方言的中层成分和畲族居住地汉语方言的表层成分……的一种混合型的语言。”[26]我们认为比较妥当。
综合以上意见,我们认为,单从词汇系统来看,潮安畲语不是一种单一的语言,而是一种以潮汕闽方言为主、包含了大量的客方言成份和少量古台语成份及其底层成份的混合型语言,至于其具体的历史层次及其形成过程,则留待我们今后的进一步研究了。
注释:
[1]王远新:《广东博罗、增城畲族语言使用情况调查——保护濒危语言的重要途径》,载《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
[2]李新魁、林伦伦:《潮汕方言词考释》第179页,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3]以上材料引自潮安县人民公众网http://www.Chao’an.gov.cn/calg/xqjs.asp。
[4]以上材料引自潮安县人民公众网h http://www.Chao’an.gov.cn/calg/xqjs.asp。
[5]李新魁、黄家教:《潮安畲话概述》,选自施联朱:《畲族研究论文集》第298页,民族出版社1987年版。
[6]谢重光:《畲族与客家福佬关系史略》第251页,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7]潮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潮州市志》第1396页,广东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8]毛宗武、蒙朝吉:《畲语简志》第3页,民族出版社1986年版。
[9]黄挺、陈占山:《潮汕史》第78页,广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10]游文良、雷楠、蓝瑞汤:《凤凰山畲语》第1页,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11]谌华玉:《畲族春联》,(待刊论文)。
[12]毛宗武、蒙朝吉:《畲语简志》,民族出版社1986年版。
[13]参阅林伦伦、洪英:《潮安县李工坑村畲民语言生活调查》,载《语言研究》2005年第6期。
[14]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第174页,台湾集文书局1975年版。
[15]赵则玲、郑张尚芳:《浙江景宁畲话的语音特点》,载《民族语文》2002第6期。
[16]李如龙:《福建方言》第62页,福建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
[17]张永言:《语源小札》,载《民族语文》:1983年第6期。
[18]李如龙:《福建方言》第62页,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19]林伦伦:《粤东闽语区地名的文化内涵》,载《汕头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
[20]以下所举例子涉及古文献材料参考李新魁、林伦伦:《潮汕方言词考释》,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21]毛宗武、蒙朝吉:《博罗畲语概述》,载《民族语文》1982年第1期;《试论畲语系属问题》,《中国语言学报》第2期,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
[22]罗美珍:《畲族所说的客家话》,载《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0年第1期。
[23]张光宇:《闽客方言史稿》第243页,台北南天书局1996年版。
[24]黄家教、李新魁:《潮安畲话概述》,载《中山大学学报》1963年第l、2期合刊。
[25]刘叔新:《粤语壮傣语问题》第167页,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
[26]游文良、雷楠、蓝瑞汤:《凤凰山畲语》第l页,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参考文献:
游文良:《畲族语言》,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版:
游文良、雷楠、蓝瑞汤:《凤凰山畲语》,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黄家教、李新魁:《潮安畲话概述》,载《中山大学学报》1963年第l、2期合刊。
施联朱:《畲族研究论文集》,民族出版社198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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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远新:《广东博罗、增城畲族语言使用情况调查——保护濒危语言的重要途径》,载《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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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光宇:《闽客方言史稿》,台北南天书局1996年版。
刘叔新:《粤语壮傣语问题》,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
(洪英 林伦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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