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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评论学术出版社 >> 文章内容
我无法为自己画像
也许,珠江流域内,民族的构成算广东稍为简单一点,虽说也有瑶、畲等少数民族,但大多数仍为汉族。
可是,却很少人知道,广东有三大民系之分:广府、客家、潮汕,每每把说白话的广府人代替了整个广东人。其实,在中国的任何一个省份,其汉民族的构成有如此地复杂,尤其语言竟这般迥异的,都比不上广东。汉语言的几大方言中,广东就几乎占去一半,而且彼此间相去甚远,不比湘、赣等方言与北方方言相距那么近。同在广东,你就可能听不懂另两种方言,却可以听懂普通话。光凭语言这一点,你就可以知道广东或珠江文化的多元性、复杂性与宏博了。
“宏博”一词,恐没多少人敢赞同,因为今日的珠江文化,一般是被视作浮浅的、世俗的、市井文化,没有什么根基,更没什么建树。早已有人惊呼,广东文化已陷落在发廊、酒巴与卡拉OK当中了,成了泡沫文化 、皮相文化,甚至是舶来的殖民文化……等等。
这种惊呼似乎很有道理。
作为原籍广东顺德人,儿时在广州长大,后来到了井岗山插队,在武汉大学读书,一度曾作为湖南省作协专业作家的我,后天受到内地文化影响要大得多,所以,十几年前调回广州,每每以内地的眼光看自己的家乡,更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
也许,母亲是客家人,加上她过早地去世,母子之情日见深浓,所以,我先从写客家人入手,来对自己的故乡表述一份歉疚。其实,从潜意识来说,客家文化要接近于中原文化得多,所以,与我从内地返回广东,从文化心态来说,更容易认同一些。一般人都认为,客家人是重义轻利,重学轻商,广府人则恰恰相反,而潮汕人则执其中:义利并重,学商同举。当然这一说法有所偏颇,因为第一届学部委员中,广府与客家人的人数几乎相等。
于是,恐怕是这辈子最长的作品《客家魂》,一口气便写下了全三卷150余万字被列为北京重点书出版,并立即为电视台看中,将三卷改成近卅集的连续剧,后又完成十集的《客家女》(已拍完)——那是作为客家母亲的儿子寄托上的一份哀思。却有人大兴问罪之师,打上门来:论中国人的血统关系,你该是广府人,怎么不写写你的民系?你的乡亲呢?
我惶惑了。
按理说,我是该先写一下广府人,可不知怎的,我总感到有一种隔膜感。故乡顺德,如今是全国首富,我在国外讲学,亦处处可见“顺德餐馆”的招牌,今天,我应该以顺德人为骄傲。甚至已有地方把我列入了当代顺德四大文化名人之列,恭列于革明、黄秋耘,岑桑之后,太抬举了,总觉自己名不副实。我能称得上广府人乃至顺德人的一员么?
我并不瞭解自己的故乡,也把握不住广府人,我在内地滞留了太长久的光阴。以至在广州以广州人自居的外地人,都敢把我当外地人予以排斥。
不期然,由霍英东基金会资助的《现代与传统》,约了我一篇学术文章,题为《岭南文化在南中国海文化圈的历史地位与当代契机》,洋洋一万多字,如刊物提要为:
△南中国海文化圈内,珠江文化占有很大的覆盖面,它完全可以创造出更灿烂的成果。
△南中国海的经济处于崛起中,如果没有文化的维系或深厚的文化土壤,这里的经济一体化和进入良性回圈难以实现,能起文化凝聚力的唯有华人文化即珠江文化。
△精英文化在岭南未成气候,这恰巧是广东的危机。岭南要有自己的精英文化,要有大师级的文化人……
文章一出来,马上便有人拍我肩膀:好哇,有大气,不愧为“可怕的顺德人。”连当日问罪者也承认:你血液中到底流的是广府人的基因,这下子,把上海人浦东开发的傲气给盖了!好一个“南中国海”,比长江流域大多了!
这一说,更叫我惶惑了。
基于长期心理积淀,已以广州人自居的外地人,始终把我视为异己而排斥;而重功名的客家人,大约亦因为我在文学与理论上的一定造诣,又把我算作了一份子。曾视我为广府人逆子的,如今又再度把我认同——一下子,我成了“四不象”,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侨属(祖上已侨居大马好几辈)、内地人(从内地调来的)、还是客家人(有母亲一半的血脉,且有那么多写客家人的著作)抑或——广府人?!
在我身上,交织有太多的“文化因数”。
当然,在写上面那篇论文之际,我已经沉迷在广府文化的研究之中,第一个成果,是我家乡邻近的中山县——也是我外婆的故乡——一位近代史上名人的传记。他是中国百货业的鼻祖,中国最早的四大公司之首——先施公司的创始人。上海人自然知道他,也没忘记上海先施公司的摩天塔,别忘了,上海早就有“广东人开埠”一说,虽然尚不是指马应彪等四大公司,可最早在上海经商、办实业的,却的的确确是广府人(四大公司之首脑们,甚至是一色的中山人),随后才是宁波人,等等。而先施公司首倡“不二价”(自然这不同于历史上的“不二价”),则是开了中国现代商业精神之先河。
而这,在中国,当日的中国,亦唯有广府人“敢为天下先”,有这种干大事业的气概并且不惜犯难冒险,敢于失败,哪怕血本尽亏,也决不认输,摔倒了,再更高地站起,去傲视一个杂沓纷纭的世界。
正因为这样,在中国近代史上,他们建树最多,非难也最多。甚至被排斥于正统文化之外,视为异端,直至今日,仍没有多少改变。
此际,我重新把自己视为广府人,甚至会觉得有几分委屈——我是那么世俗化么?是那么浮浅无文化么?是那么重利轻义么?是那么目空一切地当暴发户么?是那么野心勃勃、傲视一切?是那么自私自利、冷漠无情?是那么没有热情,自以为是、地方主义……种种,种种,足可以写下一大版!
我无法给自己画像——给广府人画像。我身上内陆文化的基因在本能地抗拒着,不愿意给认同——认同为客家人,尚尤自可,再进一步,也就面临更为巨大的抗拒。内陆文化的自尊感恐怕比广府人的自尊更为强烈一些,因为这有着几千年“君臣父子”严酷的伦理定位,换句话来说,广府人的商业精神是与此格格不入的。这是一种贵族化的自尊,一种文化贵族的怡然自得,不可动摇的历史品格,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怎么可以放弃呢?何况在内地当一名作家我所赢得的尊严与荣誉,在这里很可能会丢落到不乾不净,也不尴不尬的地面上,这地面看上去可是人欲横流,世风日下、众心不古的,显而易见,这只能是一种世俗化的潮流,伴随着流行歌曲嘶哑的叫喊及无病之呻吟,享乐主义、拜金主义……当年,法国的贵族不就是这么蔑视中等阶级的么,整个的粗俗,整个的……堕落。
我内心所面临的冲击便是这样,抗拒也就随冲击一般成正比地增强。最后,也就只有一条出路——崩溃或投降。
中国人是宁死也不愿作俘虏的——这是几千年文化的结论。谁敢想像美国南北战争结束之际,作为败军之帅的李将军会率众“光荣投降”。在西方文明看来,投降非但不是屈辱,相反,却是人性的义举,因为保存了部下众多的生命——大有“活命哲学”的意味。这点,广东人,尤其是广府人,似乎亦已“西化”得可以,打不赢决不死守,“粤军”的恶名一百多年就这么传开了。
看来,我身上最原始的基因起了作用,在冲击与抗拒中,我选择了“光荣的投降”而不曾“全线崩溃”。
值得我感动的是,一位从不相识的香港实业家,千方百计,到处打听我的下落,终于把我找到了。他说,他是看到了我的关于客家的理论著作之后,产生了找我写一本书的念头。
我以为他是让我写客家的书。
可他提出,让我写一本《广府寻根——中国一个最大的移民族群探奥》,并表示,广府人对广东的开发、在海外的拓殖,都是最大的,如何没人写写他们?
他提出的,正中我下怀,于是一部近40万字的广府专著应运而生了。
我“投降”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