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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和他的书法——从《章太炎篆书千字文》的出版说起
我祖父章太炎先生的书法作品——《章太炎篆书千字文》一书 (下称《千字文》),终于问世了。七十年来,太炎先生著作时有出版,而他的字帖出版,却是第一次,诚如赵坚同志在该书《后记》中所说:“世人多知章氏为著名民主革命家及学者,而寡闻他在书学方面之成就,其墨迹则更鲜见,至于出版字帖,那还是第一次。”所以《千字文》的印行,引起了书法界及其他各界学者的很大兴趣。由于过去人们对太炎先生的书法鲜有涉及,所以我在辛亥革命七十周年之际,就给《书法》杂志写了《关于章太炎的书法》一文,并提供了两幅家藏的太炎先生书法手迹,曾得到爱好者的关注,当时匆促成稿,写得粗略,今重加探索,续成此篇,意在抛砖引玉。
《千字文》是祖父晚年的书件,全文分书在四册毛边纸本上,每页长二十五厘米、宽二十三厘米,共写四个字,每字八厘米见方。这样成册的完整书法作品,在他遗墨中是很少见的。原稿的扉页上有我祖母(汤国梨1883—1980)题字:“此篆书千字文为太炎先生手写,当时拟令儿辈识字藏之。”祖父故世后,祖母屡图印行未果,直至去年5月,我偕书画出版社同志去苏州见到原作,始蒙决定付印;同年夏日,又专程赴杭,请沙孟海先生作序,沙老于炎暑挥汗成序,并在印刷发行部门的支持下,终于印行出版了。
太炎先生在他晚年为什么要写这本《千字文》呢?这并不只是为了让儿孙识几个篆文,而是有着一定的社会因素的。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日本帝国主义大举侵犯我国,东北已陷,华北垂危,国土日蹙;民族存亡,迫在眉睫。这使一度沉寂的太炎先生奋然而起,他不断发出通电,公开发表演讲,谴责蒋介石的“不扺抗主义”。又曾北上见张学良,呼吁抗日。1933年4月18日,太炎先生向学生们讲述了自己的治学功夫及志向,他说;“《说文》之学,稽古者不可不讲,时至今日,尤须拓其境宇”,“文字亡而种性失,暴者乘之,举族胥为奴虏而不复也。夫国于天地,必有与立,所不与他国同者,历史也,语言文字也,二者国之特性,不可失坠者也”,“今则外患孔亟,非专力于此不可”。“尊信国史,保全中国语言文字,此余之志也”(诸祖耿《记本师章公自述治学之功夫及志向》)。太炎先生认为,中国是一个文明古国,有悠久的文化,有宝贵的遗产,中国的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有几千年,古代的文字,不但是中国人民智慧的结晶,幷且是美好的艺术,学习古代的文字、历史,可以增加中华民族的自豪感,进而“激励种性”,图存救亡。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书写他的《千字文》的。
鲁迅先生说:太炎先生是一个“有学问的革命家”(鲁迅《太炎先生二三事》)。的确,他的“学问”和“革命”、“革命”与“学问”常常交织在一起,书法也不例外。曹亚伯先生在1936年《谈章太炎先生》一文中说:太炎先生“平常习篆,皆有寄意。见举国民不聊生,即篆《天学》末章:‘孟献子曰:畜马乘……’(原文此略,意为讥讽贪官污吏)。见日本以一千四百人而占领奉天,东北三十万雄兵不扺抗,又篆一立轴曰:‘吴其为沼乎’”!可见他晚年书《千字文》四册,不仅是“拟令儿辈识字藏之”,而且要我们不忘记祖国的历史,要珍惜祖国的文字,也是抒发他当时忧国忧民之心,可谓能以字见人,以人见字。
早在1906年,他就提出要爱惜历史,“这个历史是广义说的,其中可以分为三项:一是语言文字,二是典章制度,三是人物事迹。近来有一种欧化主义的人,总说中国人比西洋人所差甚远,所以自甘暴弃,说中国必定灭亡,黄种必定剿絶。因为他不晓得中国的长处,见得别无可爱,就把爱国爱种的心,一日衰薄一日。若他晓得,我想就是全无心肝的人,那爱国爱种的心,必定风发泉涌,不可遏抑的。”(章太炎《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这种说法,现在看来,当然有很大局限性,但在当时,确也影响了不少知识分子,对那些盲目崇外的人,也是有力的讽刺。
这种借书法寄寓爱国主义情操的做法,在当代其他书法家中也不乏见,如他的学生沈尹默先生在《谈书法》一文中,说:“我们的文字,不但字音与民族生活有密切关系,而字形的关系也极其重大,我们民族的生命根本也就连结在这个上头。……我们在书法中看出我们民族和平正直的特性。”这种民族主义的精神,正是驱使太炎先生在他晚年书写《千字文》的因素。追溯太炎先生生平,过去他被袁世凯幽禁时,大书篆文“速死”,以示不屈;为宋教仁墓碑题额“渔父”,为邹容营葬并书碑文;为十九路军阵亡将士书墓表,为大禹陵、明孝陵等民族史迹题额书碑,都出于爱祖国爱民族之情。正如鲁迅先生说的;“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学术史上还要大。”
《千字文》的书法风格也是很有特点的。
太炎先生早年从经学大师俞樾治古文经学,谨守古文经学家的家法,以文字学为基点,从校订经书扩大到史籍和诸子,从解释经义扩大到考究历史,精研训诂,博考事实,在他投身革命之前,对我国古代文献尽心钻研,已成为一个著名的学者。他对小学的研究很深,上探语源,下辨流变,“穷究(注:《说文》)七十余过,然后的然见语盲文字之本”(庞俊《章先生学术述略》),“小学一门,独步千古”(曹聚仁《过去瞭解》),“洵可谓集一代的大成” (许寿裳《章炳麟》),就连梁启超先生也佩服他的小学功力,称他“其治小学,以音韵为骨干,谓文字先有声然后有形。字之创造及其孳乳,皆以音衍。所着《文始》及《国故论衡》中论文字音韵诸篇,其精义多干嘉诸老所未发明。应用正统派之研究法,而廓大其内容,延辟其新径,实炳麟一大成功也”(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
太炎先生的治学成就和治学经历跟他的书法有何关系呢?这关系正如邓散木先生论摹印与小学关系一样,邓说;“不通古籀,即无以识三代之彝器,不辨二篆,即无以鉴古鉨之时代。故摹印家必须以识篆为先务。而欲求识篆,又必须先明文字之由来,及其构造演变之迹,否则便如盲夫无埴,莫知所从矣。”(邓散木《篆刻学》)书法也是这样,欲写篆书,不通小学,“莫知所从矣”。瞭解太炎先生的治学观点,就有助于认识他书法的风格。
对于小学,太炎先生说:“余治小学,不欲为王緑友辈,滞于形体”(章太炎《自述学术次第》),又说:“研究小学有三法。(一)通音韵。古人用字,常同音相通,这大概和现在的人写别字一样。凡写别字都是同音的,不过古人写惯了的别字,现在不叫他写别字罢了。但古时同音字,现在多不相同,所以更难明白。我们研究古书,要知道某字即某字之转讹,先要明白古时代底音韵。(二)明训诂。古时训某字为某义,后人更引伸某义转为他义。可见古义较狭而少,后义较广而繁。我们如不明白古底训诂,误以后义附会古义,就要弄错了。(三)辨形体。近体字中相象的,在篆文未必相象。所以我们要明古书某字底本形,以求古书某字底某义。”(曹聚仁记録《国学概论》)太炎先生认为:“形为字的官体,声义为字之精神,必三者备而文字之学始具。”(章太炎《小学略说》)这种传统的以音、形、义三者出发治小学,到清代则反其道,一变为先讲六书构造,然后再讲音、义,太炎先生不满地说:“清初讲小学者,止知形而不知声、义,偏而不全,不过为篆刻用耳。”(章太炎《小学略说》)对于这种弊端,他举例说:“董仲舒《春秋繁露》,谓一中为忠,二中为患。仲舒不识串字,以为二中。凡先言六书构造而后定其字义者,皆此类也。”(章太炎《说文解字序》)这种只讲文字的形态,只讲用笔的情趣,“只摹其笔意,赏其姿态,而阙其所不知,一如欧人观华剧然,但赏音调,不问字句”(章太炎《小学略说》)。这样治小学,治书法,是太炎先生这样一个谨守古文经学家法的小学“正统派研究法”家所不能容忍的,因此,太炎先生的书法,不单纯追求字形趣意,而是注重字体符合六书,以及书写符合规范,反对任意拼凑,反对生搬硬造,力求字字有来历,字字合古法,这是他书法上的独到之处。
在太炎先生晚年时期,由于人们对小学和古文字不再注重研究,所以不免“拼凑”造字,在书法上也有这种混乱的情况。“唐以前一个书法家,同时必须负起厘正字体的使命”(唐兰《中国文字学》)。所以晚年的太炎先生写《千字文》,有着继承“厘正字体的使命”,达到让子孙们“识字藏之”的目的。
太炎先生书法的这些特点,给他的书法艺术带来了独有的风格。诚如沙孟海先生在《千字文·前言》中对近代篆书流派及太炎先生书法风格所作的一段精辟阐述:“篆学,近三百年来可说是极盛时代。这里专谈书法;(一)钱坫、洪亮吉、孙星衍成为一派。旧称经小学派,现在我们称为古文字旧派。(二)王澍、邓石如、吴熙载、赵之谦、吴俊卿书家者流,又是一派。现在我们称为书家派。(三)吴大澄用金文写《孝经》《论语》,罗振玉用甲骨文写楹联,我们称为古器物派,也可称为古文字学新派。(四)章炳麟则是古文字学别派。……他的篆书风格,高淳檏茂,和其他三派作家有显着的区别。……其笔法自然近古。”为什么称太炎先生书法是“古文字学别派”,为什么说他的书法与其他派书家有显着区别?如果从他治学的渊源去看,就不难加以理解了。1962年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出版的《各种书体源流浅说》一书,说篆书到清代大盛,但“由唐至明,凡作篆书的都是写玉筋一类(笔画细而圆);到清代初年还是如此。如康熙时的王澍,干隆时的桂馥、洪亮吉、孙星衍、钱坫等都是”,“章炳麟则以小篆结合籀文;用笔刚劲,别有古趣”,只是他的作品“较少见”。这样的评述也较确切,点明瞭他书法古檏的风格,指出他源自精治《说文》,“的然见语言文字本源”(章太炎《菿汉微言》),所以他的书体自然近古,字形檏实,散发古趣。太炎先生虽“不轻信出土的古器物,但作篆运笔结体,与侯马出土朱书盟词,长沙、江陵出土楚墨书竹简,寿县出土楚铜器刻款,颇多暗合之处,证明其笔法自然近古”(沙孟海《千字文·前言》)。太炎先生曾将大篆与小篆的象形字作了比较,喻为“古文象形,如今工笔画;小篆象形,如今写意画”(但植之《菿汉雅言札记》)。我们就书法艺术而论,不妨说:“古文字学旧派”如工笔画,“古文字学别派”如写意画。所以太炎先生的这本《千字文》,在篆学书苑中可称为“一朵斗大的鲜花,是值得我们推崇与学习的”(沙孟海《千字文·前言》)。
太炎先生在书法上自成一家,并非偶然,除了他具有深厚的小学根底和具有书法家的艺术修养外,他在书法基本功上也确曾花过一番苦功。他留下的浩翰书札手稿,都是蝇头细楷,许多文稿还用篆体书写,用笔功夫纯熟,书写一丝不苟。太炎先生平时每日起身,总要先练一番字。家园内有一块四尺见方的大青砖,听说他当年在这砖上用清水练过字。他在致友人信中也说:“时亦作字,每日辄写三四十篆。”(章太炎《致李根源信》1928年10月22日)有时他一口气连书数十张,往往磨墨都来不及。后来置了一台磨墨机,可将四锭墨同磨,供他习字专用,这使他颇为高兴。父亲告诉我说,祖父练字先从双钩悬腕起,后练单钩悬腕,逐渐运用自如,下笔雄劲有神。太炎先生遇有书件,不论是大幅还是斗方,不论是篆书还是行楷,均不需打格折叠,只需对纸略顾一番,便大笔挥毫,一气呵成,并能取得大小相宜,疏密相当,恰到好处的效果。写完之后,他也从不加以修饰。他说“古人悉能题壁,题壁有力,故书丹自易。今人独不善题壁,亦不善题襟。余尝悬纸于壁而书之,竟失平日书体。以此知米颠书从此入,大是良法”(马叙伦《石屋余渖》)。至于太炎先生的书法是否“以此入”,或者汲取了题壁之法,我就无从知道了。
太炎先生生前留下的成品书件不多,他虽经常习字,但却不肯轻易落款赠人,态度十分严谨。目前家里还藏有不少太炎的书法精品,至于散见在社会上的珍件理当不少,但有的却不是他的真迹。田桓先生曾“从师研究金石文字”,“师精篆籀”,当时“乞师题识者络绎不絶,有时穷于应付,则命同门诸子代笔,以桓所代者为最伙,因桓摹临师书不幸颇肖”(田桓《謦欬小识》)。田老对我也不止一次面谈过这方面的事。但太炎先生自己较为满意之作,则盖上专章加以保存,如加章“菿汉”、“民国老人”……,还有以时间为别的章,如“四十八岁之前”、“六十三岁以后’,等等,以资区别。
专门论述太炎先生书法的文章,似还不曾见过,但有关他书法的轶事,却有所闻,今略辑録一二,以赘文后。
太炎先生的弟子许寿裳先生在《章炳麟》(1946年出版)一书中说;“先生的书名也不小,求书的人自然很多。他的书法自成一家,篆和行草都有一种面目。人家只要得到他的片纸只字,视若拱壁,什袭珍藏。倒是先生本人,反不怎样满意自己的作品,往往一幅写成,看了一下,即放在废纸之列。这可给了他侍役一个赚钱的机会,竟串通一家装裱店,专窃这种字,印上先生的图章,装裱后价卖与人,得钱两人朋分。先生初不在意,一直经过很长的时间才发觉,因此他想出一个防弊的方法:就是把写来不要的字一律扯破,塞在字纸篓里,图章也从侍役手中收回,以为这样总是一个稳妥的办法了。……在这以后,完整的纸固不易得,扯破的字装裱起来,还不是一样?至于图章,在先生用了多次以后,反正是要交给侍役洗的,这可又给侍役一个盖章的机会。”
太炎先生在国民党统治时代,一没做过官,二没置田收租,三没开厂经商,他除著书讲学外,以卖文字为活。他卖字曾定过一个“书例”,刊登于《华国月刊》里,定为“篆联七尺至八尺:三十元,……;行联,七尺至八尺;二十四元,……;篆中堂,一丈:六十元,……;行中堂,一丈;四十元,……,篆屏幅,一丈:每幅二十四元,……;行屏幅,一丈:每幅十六元,……;篆榜,一尺字:每字十元,……”(各种尺寸价格,不一一作述)。当时鬻字的人字价可分三等,太炎先生与于右任先生是同属第一等的。
王基干写的《章太炎逸事》,说太炎先生鬻文鬻字,“一篇墓志铭或墓表,人家通常送他一千到二千元,但他并不就以金钱为准。据说有一个纱厂的主人,想请他做一篇颂扬祖上的文字,送他万元作为润笔,他却极力拒絶,一字也不肯写。反之,他替黎黄陂做了一篇洋洋的巨文,又一钱不受。因为先生是最重感情的”。太炎先生虽然卖文卖字,却很有骨气。父亲告诉我:“先父过去作书,无论楹联屏条,署上款时,只写‘书赠××’或‘××嘱书’,决不写‘先生’等尊称,或称兄道弟。但对于革命同志,却亲密无间,称呼异常亲热。但植之先生谓在日本《民报》时,曾见先父写联赠孙先生,上款写‘逸仙二兄’。先生谓此种具款,从未见过,可见对孙先生尊敬之意。”(章导:《孙中山与章太炎》——1981年10月8日香港《文汇报》)还有对张继、章士钊、邹容、田桐等一些革命战友,亦以兄弟称呼,甚至直呼“同志”,如赠田桐(即田梓琴,孙中山的秘书长)的一幅楹联就款称“梓琴同志”,因为他们都曾是同盟会时的老战友。太炎先生这种不卑不亢的书品,是难能可贵的。人品高,作品才高,太炎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
鲁迅先生生前曾念念不忘要为太炎先生整理出版其墨迹,他去世前一个月,在给许寿裳先生的信中还说:“太炎先生诸诗文及‘速死’等,实为贵重文献,似应乘收藏者多在北平之便汇印成册,以示天下,以遗将来”,“书简文简册页,亦可以收入。曾记有为兄作汉《郊祀歌》之篆书,以为絶妙也”(鲁迅《致许寿裳信》1936年9月25日)。今天《章太炎篆书千字文》的出版,正合着鲁迅先生将太炎先生手迹“汇印成册,以示天下,以遗将来”的良好愿望。
(发表于《书法研究》第十辑,上海书画出版社1982年第四期,第40~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