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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轮车

  三轮车是一种可爱的交通工具,但同时亦是一种最残酷的交通工具。

  在南洋一带,三轮车很盛行,因为许多地方生活水准不高,一般人很难买得起私家汽车,要想有私家车的感觉,而不用付出私家车的价钱,就只有乘坐三轮车了,一坐上去,世界只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车子走动时,凉风便自然从前面来,而外面的世界,亦骤然变成动画,轻柔舒缓地从你的两边掠过。而在后面更养活了另一个人——南洋的生活水准不高,因此踩踏三轮车,变成一种很普遍的做活方法。

  但在昔日的唐山,他们就算想去做,亦未必一定可以活;但到了南洋,可以做的方式多了,因此想可以活的机会亦大了。其中一个最简易的方式,就是租一辆三轮车,每天扣掉车租,还可多吃几碗饭;每天若果少吃一碗饭,更可有多几角钱,省下来购买一辆只属于自己的三轮车,做起最起码的头家来。这会是人生的转捩点,只要不讨老婆,就会有真正的积蓄,做起真正的头家来。但真正的头家到底又有几个呢?还不是要养妻活儿。最后卖掉三轮车来养妻活儿,重新租一辆更便宜、亦当然是更破旧的三轮车,寄望儿子长大后,再有机会做起头家来。

  这是生命中的循环,而不是境遇的逐步改善。因此我在昔日新加坡的三马路,经常在午夜过后,可见三轮车夫躺在前面的坐椅上睡觉。三轮车是家,三轮车是一切,三轮车亦是一生,一生就不停地踩踏,一生就踩踏在三轮车下面!到最后呼完最后一口气后,三轮车就交给另一个三轮车夫,继续未完的人生接力赛。

  但在接力赛的过程中,他们仍然尽自己所能来付出。一九五三年陈大使宣布要成立南洋大学时,新加坡的三轮车夫首先响应义踏。跟着是吉隆坡的三轮车夫,跟着是其它地区……他们贫穷,但他们有的是气力;他们不懂中国文字,但他们最尊重中国文化,并且要发扬中国文化,他们更希望自己的子孙,或别人的子孙,不再掉进他们生命中的循环!

  到了最近,新加坡的三轮车是絶迹了。这正代表新加坡的进步,因为新加坡的人已不需要用这种最简易的方式来做活。这种方式,其实是最无奈的。

  但在印度尼西亚,在泰国,在马来西亚的许多城市,三轮车夫仍然存在,华人仍然存在于三轮车夫中。这些华人,肯定已非第一代的三轮车夫。

  有一次在马六甲,我从青云亭雇车往南沿着海岸走,准备吸些海风。沿岸的涛声,沿路的椰树,以及椰树后面、印度洋的落日,都使我感到生命的可爱。但三轮车夫却突然从后面问我:

  “前面就是中国山了,参神许愿以后就不应当去坟场的。”

  青云亭建于明末,但中国山在明初已出现,这又是否我们漂洋至此的祖先辈,看见同坟累累,才感到人生的无常,才动起念头,烧香拜佛呢?但三轮车夫又是否感到烧香拜佛以后,可以免掉结束于中国山的命运呢?

  三轮车夫无疑在继续未完的人生接力赛时,需要希望,因此他们需要青云亭,他们并不希望见到中国山;虽然中国山的存在,是许多百年的事实。

  由于我们的坐椅是在三轮车夫的前面,因此我们觉察不到三轮车夫的存在,存在着无奈的人生接力赛,从青云亭开始,在中国山结束。我们更观察不出存在着的残酷,一下一下、一步一步、一晃一晃地踩踏着,踩踏着每个清晨、每个深夜、每个年岁、每个人生;踩踏着欲望,踩踏着失望,亦踩踏着絶望。

  更由于后面每一下、每一步、每一晃的残酷踩踏,我们自会错觉地欣赏前面,轻柔舒缓地从两边掠过的可爱的动画!

  【作家小传】

  黄康显,广东中山人,香港出生,英国剑桥大学博士,曾任剑桥大学邱吉尔学院院士,现任香港“英文笔会” 会长,香港大学校外课程部高级讲师。60年代中以一首小诗刊登在《文坛》,而走上文坛。1981年从剑桥回香港,在《公教报》写专栏。他以黄康显的名字写政论,以黄傲云的笔名写小说。作品有《飘泊的迷梦》等。

  【赏析】

  三轮车是一种极普通的交通工具,世界各地都有。但南洋的三轮车却浓缩着一部华侨工人的辛酸史,在旧中国,穷苦人民被迫漂洋过海,在南洋各国以三轮车为求生手段。他们夜以继日地踩车,先是租车,有了积蓄,便买了一部属于自己的车。但过不久,为了养儿活口,又被迫把车卖掉,重新租车。他们吃在车,睡在车、以车为家,车是他们的一切,直至呼完最后一口气,就把三轮车交给另一个车夫,“继续着未完的人生接力赛”。三轮车夫也有过自己的愿望,他们建青云亭,烧香拜佛,但最后还是免不掉从青云亭走到中国山。作者以极简洁的文字,写了他们生命中的循环,概括了南洋华侨工人自明初以来的苦难史。

  作者曾在南洋一带有过较长的生活,对三轮车工人的命运感同身受。因此作者在叙写他们的苦难史时,文笔是感伤的,感情是沉痛的。

  
  (作者:黄康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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