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认识”的是他的一双小脚丫。
还未亲过他的小脸蛋,捏过他的小鼻子之前,就已经抚过他的脚丫子。不仅仅抚过,还尝到它的“厉害”:被它狠狠端蹬的滋味。
在日趋先进的现代社会,不少同性的朋友都不太愿意为“母亲”说伟大,自己却嫌太长的绳索捆绑。但是,一旦宣布新的生命在孕育中,还是带给人们喜悦和兴奋的。因此自那一刻开始,亲友们在道贺关心之余,都不忘向我传授一些怀孕和育婴的经验。
我晓得了到一定时间,小生命将会“动”之后,就耐心地等待这一刻的到来——仿佛一只耐心孵蛋的母鸡。
“那一天”终于来临。
晚饭后,我们坐在电视机前,借不用思考的节目松弛自己。突然,肚子里有个小东西在蹦跳:一下!又一下!是很轻微的颤动,令我想起池塘边上的小虾,可又是那般真实。在这之前,我只能抽象地知道我正“怀孕”,而腹部平坦如昔。除了胃口稍变之外,什么动静也没有。
当我从这期待已久却又突如其来的惊讶回转过来后,第一个反应,便是赶紧抓过老公的手,想让他分享这份喜乐。
拉着他的手指左按右捂,盯着他的眼睛,预支着惊喜,无奈他一脸懵然。
这只淘气的“小虾”,看来只想放“讯息”先给妈妈知晓。
到了七个多月时,晚上睡觉,腹部会忽然隆起一个小球。看它一鼓一鼓踹蹬的样子,我猜是那双捣蛋的小脚丫。
躺在床上,漆黑的夜重重包围我。抚着他的脚,我在想:他究竟是开心雀跃呢还是不开心在哭闹?
回答我的只是时钟单调而沉重的“嘀嗒”、“ 嘀嗒”。
丈夫没有传宗接代的思想,因此要不要孕育新的小生命,决定权便交在我手上。
“专制”可能简单,自己抉择反而复杂为难。天性寡断的我思前想后,顾虑多多:怕接近高龄产妇对婴儿有不良影响,又怕做惯职业女性无法两者兼顾。
随着小生命的生根,一切问题似乎都不重要了。可是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被小家伙一脚踢醒的我,一边抚着他,一边不禁在想:我选择带他来到这个世界,而他却没有“来””或“不来”的决定权。如果让他决定的话,他会不会喜欢地球?他那样用力使劲在踢蹬,难道已经表示反对?
回答我的,依然是沉重的“嘀嗒”、“ 嘀嗒”。
我们脚下的土地,曾经是多么富饶和美丽,纵横亿万公里的太阳系,只有地球得天独厚、承蒙厚爱,被赐予空气水分以及一切适合生物生长的条件和环境。其它的行星和卫星,却只有无边死寂的山岩。
我们有锦绣壮丽的长河巨洋,有如诗似画的万壑千山,自然界万物竞存,而人类在这广泰丰腴的土地上称“王”。
可悲的是福中人不知福。多少年来自毁家园:生态环境遭破坏,空气水源被污染,灭絶了珍贵的动植物,更糟的还相互戮杀……
有没有想到:在新生命即将降临之际,我们可以捧交的,是否一个美丽的世界?千千万万母亲,是否放心让孩子的双脚踏上这块疆土?
一
答案显然是我无法获得的,而小家伙“冬冬冬”的脚步声却已经迫不及待地传来。
早产了三个多星期的我,被清早金色的晨日唤醒,清晰忆起昨夜的梦。去世两年多的祖母知道我产下儿子,高兴得合不拢嘴,一再教我如何抱婴儿如何喂奶,就像多年以前她耐心地一笔一划教我写字。
要不是病魔过早地夺去了她,此刻她该立在我床头,抚着我的头发,轻声问我饿不饿。
生命有时像满园鲜花,有的凋谢了,有的刚绽开。“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定庵先生深情的诗句,此刻温暖我的心。
我在想象儿子的模样。一直以来,我希望他长得像父亲。其实,在他降临的那一刻,我们母子是能见面的。记得医生重重拍打我的脸颊,叫我的名字:“醒醒醒醒,看看你的儿子!”
我使尽力气,想睁开双眼,可惜眼帘如铅,如何也睁不开,一下子,又昏睡过去。
剖腹产后的第四天,我终于有机会看儿子。从产房来到楼下的育婴房,坐在满是阳光的窗下,焦急地等待。
从护土手里接过BB,看着襁褓中的他却有点迷惘。那样轻微细小,想不到踢妈妈腹部时竟有劲之极!
阳光从窗帘后照进来,静静地睡在妈妈臂弯的小儿,脸上细细长着一层金色的绒毛!均匀的呼吸牵动颤动的鼻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是否为妈妈的头一次抱拥而欢欣?
解开围巾,我想看看踢我的小脚丫。是粉红色的,细小得可以握在掌心。脚趾像晶莹的玉米粒,脚底有细细的纹路。想起一幅摄影名作,一双初生婴儿的脚,脚趾调皮地张开,散发新生命顽强的气息,女摄影师附上印第安人的短诗——
长河奔腾,
大海歌唱,
巨洋咆哮,
潮汐不停。
我是谁?
一颗微小的石头
在恒古的岸边,
究竟我是谁?
谁在问我是谁呀,
这就足够了么?
二
一天两天,一个月接一个月,婴儿像气球,眼看着胀大。小小脚丫是见证。以前抱着他,小脚握进掌心还绰绰有余,后来渐渐握不住了,前前后后都伸了出来。
帆儿脚趾头特长,没想到连这也承受他爸爸的遗传。足踝间一圈胎印,像戴了对玉镯。
洗澡时,又恢复在妈妈怀里的佻皮,连踢带蹦,闹得水花四溅,他则毫不惧怕而越玩越乐。
过了四个月,他开始注意起自己的一双脚,常常抓在手中细细瞧,末了,还塞进口中尝尝。
五个月生日,爷爷送他一架学行车。于是,我到百货商店为他找鞋子。
架子上,琳琅满目花多缭乱。呢的布的绒的皮的,各式各样色彩缤纷。几乎每一双每一对都叫我喜欢,我站在架边竟挪不开了。
先挑一对粉蓝软底的,怕幼嫩的脚丫踩不惯坚硬的地。然后又买了羊毛的,贪它可爱:造成小白兔形状,有长长的绒毛,红红的眼睛。
穿上鞋子,他居然挺喜欢走路。蹒蹒珊珊地立起来,摇摇晃晃是一步,又一步……双眉紧蹙,神态认真而一丝不苟。
最后,一屁股坐回小坐位上,当大人们齐声喝采时,他才抬起惊喜的小脸,大概还在奇怪“第一步”是如何走过来。
三
闭上眼睛,想象他的人生路——
做母亲,谁不希冀孩子走的是鲜花铺满的阳光大道,没有坷坎,不会崎岖,永远一帆风顺……当然不可能。
漫长的人生路在他自己的脚下,我生了他的脚,却不能代他走。
“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有健壮有力的脚,就像有好蹄子的马,路遥和艰苦都不怕。
妈妈,只能殷切地注视他,默默地祝福他……
【作家小传】
舒非,原名蔡嘉苹,原籍福建晋江县,父亲为厦门大学外语系毕业生,她出生于厦门鼓浪屿。读小学时便对文学发生兴趣。1977年春获准来香港定居。主要从事文字编辑工作。
【赏析】
大凡写母爱,喜欢从儿女的角度去观察和感悟,本文的独特之处却是以一位初为人母的女性对于“小生命”丰富而细腻的感受,来凸显母爱的伟大。当“小生命”萌动伊始,母亲体验最深的是那一双极不安分的“小脚丫”,它们的一举一动是那么应和着母亲敏感而纤细的心跳,特别是那一阵阵焦灼的期盼与等待,不知让母亲度过了多少又惊又喜的不眠之夜。对自己小生命的关注又扩展到对脚下土地、对整个地球的热切关怀:生命,它多么来之不易、多么珍贵!然而,在这个生存空间日渐萎缩的地球,一个新生命降临人间,母亲又怎能不替他日后的成长满怀忧患之心呢?
“脚”在本文起到了关联着母爱和人生道路的象征作用。从它在母亲腹中顽皮地闹腾到坠地后人生旅途的蹒跚学步、趋走奔跑……,“脚”成了母爱牵系的情感纽带。母亲总是那么细心地注视着它一天一天的变化,并希望自己能亲自为它设计人生的一步步脚印。但她又深知:漫长的人生路,还得靠他自己去走。“我生了他的脚,却不能代他走。”显然,“脚”既附丽了深挚的母爱,又寓含着深切的人生哲理。
本文典型地体现了女性作家细致的笔法,朴实冲淡的描写语言中饱藴了诗一样的浓情,尤其这是亲身体会后无遮拦的母爱流泻,读来倍感行文构思的眞挚、亲切和动人。
(作者:舒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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