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亲一周年的忌辰。
去年这个时候,我站在澳门老家父亲的寝室,望着那张大大的双格铁床,空着,下格床上,一袭淡緑色的纱帐向左右分开挽起——父亲喜欢睡碌架床,原是为了那蚊帐。他觉得安全。无论冬与夏,他睡时都要放下它,像一层安全的网。
父亲晚年颇积聚到些钱,买一间千把尺的房子给一家人住。他的房有露台,可以种植他心爱的花草,房里放一张母亲的独睡床,一张安乐椅、小书桌,然后便是这张特大的双格床。好多次,我们劝他不要睡碌架床,改换一张能吊蚊帐的床,每一次,父亲都是笑一笑,说:“我觉得舒服、安稳呀!”
父亲是个务实而爱整洁的人。有时还近于固执。譬如那睡床,任我们劝说多次他都不肯更换,为了方便他能在下格床挂帐子,他宁可找人来把上格床升高,让空气易于流通,这就算是接受了我们的意见,作少少修改了。
一年了。今天我回来,那张特大的双格铁床连同緑纱帐都不见了。这位置仍然放着的是另一张新的木造的双格床。
一乍见,我心不由得一阵乱跳,这才想到已有许多时日不曾回来。
忽然间,我好想念那一袭淡緑的纱帐。
许多亲友奇怪,我父――一个七十几岁老头子,如何会选用一袭緑色的蚊帐?
母亲总是快人快语地说:你爸是个爱美的个性,到老了也不改。
只有我明白。父亲打从年轻时起便爱穿鲜艳颜色衣服,选用緑蚊帐,当然也有爱娇美的成分。然也絶不是爱美那么简单。在他心目中,他一定认为緑色可以过滤一些灯光,令晩上睡眠舒泰,早上醒来悦目,因为母亲爱抽烟,常夜里起来咳嗽,虽然他们早已分床而睡,一亮灯总会有些影响的。父亲一向是个懂得保护自己的人,这点他必然也有计算。
母亲见我站在这张新的双格床前呆想,便在我耳边说:“旧床还是上两个月你弟弟才叫人搬走的。换过一张双格床,方便你们回来可以多睡几个人呢?”
我一阵心酸,然却也不想解释什么。
母亲一向自以为瞭解父亲,其实,我想她决不瞭解那緑蚊帐的由来。父亲惯于把一切埋在心中,他们俩口子从中年开始一直吵吵闹闹到晚年。我忘不了在医院,父亲去世的前几天,有一次,他忽然握住母亲的手,满目含泪,只轻轻说了一句:“以往的事不要计较了”。
后来,母亲对我们说,这是父亲向她认错了。其实,我们都听得出来,父亲的话意是说:“我如今不再怪你了”
他们至死都在误会,都在误会呵!
但是,这一年,母亲日见消瘦,频频来香港找我们,住不了几天又走,絶口不提父亲的旧事。我感觉到她的寂寞与无奈。
而那一张双格大铁床终于也搬走了,只是没有留下那一袭緑色的纱帐。
【作家小传】
谢雨凝,原名周落霞,笔名还有唐丽思、江映澜等。祖籍广东省中山县(现中山市)。30年代末生于澳门,在澳门受教育,师范毕业后任教8年。60年代移居香港,开始文学创作。60年代末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雨后朝霞》。后进入香港一家大电影公司担任宣传工作,并在报纸上撰写散文专栏。
主要散文集有《小城的回忆》(与人合着)、《春寒集》、《少妇手记》、《失眠夜》、《緑荷盏》、《雨凝集》、《紫水晶》等。
【赏析】
这是一篇回忆性散文,写作者回到澳门老家看到父亲用过的一袭緑色的纱帐,而想起了父亲生前的种种。父亲生前爱用一袭緑色的纱帐,爱睡碌架床,与母亲一直吵吵闹闹而不能互相瞭解,临死前对母亲的宽容等。本文的最大特点是对父亲的悼念,不着一字,却流露了对父亲的无限悼念之情。
父母感情的不睦是本文叙写的另一个重要内容,但也是通过这袭緑色纱帐而表现出来的。父亲爱用緑色纱帐,作为母亲却并不瞭解,以为丈夫爱美,其实“絶不是爱美那么简单”,即使是父亲临死前讲的一句话,母亲也理解错了,父母之间不能互相沟通、互相瞭解,所以吵闹就不可避免了,作者对父母的这段感情深表惋惜。
作者笔下父亲有鲜明的个性,他务实、爱整洁,有些固执,惯于把一切事情埋在心中,懂得保护自己……。作者对父亲的个性越理解,写得越鲜明,其哀悼之情便越强烈。
作者是资深散文家,散文一向写得细密含蓄,本文也一样,她没有如一般的悼念文章那样,只 白热烈地抒发,而是通过父亲生前所爱之物,一步步一层层从多个角度加以抒写,借物叙事,借物寄哀思,感情深沉厚重,多读几次会有更深的体会。
(作者:谢雨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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