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误入了一片洪荒地带,我便无可选择地开始一次艰难的跋涉。
大地龟裂,草木尽摧,枯焦的枝干酷似一支老人的裸臂从黄土地里拱出展开五指伸向苍天哀号祈求着什么。
枯木老人的裸臂扶着一个男人,落发、褴褛、憔悴,舔吮着皱裂的嘴唇,凝望天边,天边,悠悠飘动一朵白云。男人渴望着天气骤然变冷,白云化作一串清冽甘霖,流入那乾涸的心田。
我不能倒下。虽然这样的跋涉仅历一年,意识里却已走过了漫漫一个世纪。
哪怕再走一年——一个世纪,我也决不能倒下。
绷直了渐渐行将弯曲的脊梁,支撑住那孱弱的千斤之驱。是的,那是一只孱弱的躯体。在雍容富贵之态满目占尽风流的升平镜前,这一米七点五的躯干却行同仙鹤,丑陋一如骷髅了。燥热烤尽了体内全部水分,剩下的些许血液也即将凝固。世纪的大旱几近将其化为一尊木乃伊。
惟一没有涸竭的是我的脑浆。
数十年春风化雨,我的脑液发育丰满常常阗溢着联翩现象偶也爬上新闻纸道林纸跃如蝌蚪状——“十里蛙声出山泉”。正当踌躇满志举棹扬帆朝前奔突的当儿,冷古丁跃进了这片洪荒地带。我不知觉痛,不知觉累,不知觉衣衫褴褛,不知觉形神憔悴,孤独地孑立在这片阒无一人一禽一兽的洪荒土地上。我欣赏一场浩天大火。火红艳丽的烈焰尚在天地间闪耀没有褪去,地面上仍然熊熊地散发出轻烟热浪,衬着那抹劫后余生的枯树焦黑的枝干,犹同在朱红绒布上嵌着一幅铁画,古朴,苍茫,悲凉。疲惫的心脏重重地颤栗了一下。
我只觉得渴,焦灼的渴,骚动的渴。我把目光直向天边那朵白云送去,像向情人送去一脉期盼,期盼她飘过来化作一滴甘露湿润我将死的心。
啊,过来了,她终于过来了,悠悠然,怯怯然,似惶似羞,欲近又远。我先是担忧继又惊讶她竟然没有被空中的烈焰、地面的轻烟蒸发而去,默默飘到了我的身边。尽管她像是无意中被枯枝裸干钓住一般漫不经心,可我深切感触到她思虑重重步履沉沉。
我宁愿渴死。渴死在那跨世纪的艰难跋涉中。我不愿再有渴死前的那份梦幻——一朵白云飘然于我身际,我伸手去握,指掌间滑过一股温柔,润贴,旋即却又什么也没握住。轻云从掌隙指缝中溜去,依旧在身边飘曳,如是者三。原有的渴望被引诱得更为焦灼,更为骚动。——我宁愿以此而苟活;我宁愿为渴而死。
然而,我不能倒下。我必须揣着那份深深的渴望扺御那朵美丽飘逸的白云的诱惑,完成这次艰难的跋涉。或许我能抗住那份渴,抗住那份诱惑,抗住那股欲火,最终走出洪荒,走出死亡。
我自信能走出洪荒。因为,我是扶着那株老人裸臂般的树干从洪荒地带站立起来的。
【作家小传】
唐至量,1944年出生,原籍上海。1960年在安徽化学研究所工作。此后曾在内地地质勘探部门工作二十多年,科学家、钻探工人等成了他的写作对象,十多年来发表了散文、报告文学、杂文、通讯等各类题材的作品一百多篇,加入中国作协安徽分会。1991年定居香港,陆续在《明报》、《星岛日报》、《香港作家》等发表散文、游记多篇。集结出版的有散文集《那一方水土》。
【赏析】
人生道路的跋涉必然几经坎坷、几度沧桑。如果错投歧路、
入尘网,但只要脊梁不曲、乐观自信、拒絶世俗的引诱,就能走出生命的“洪荒”,直 理想的彼岸。这是本文给我们最有力的生活启示。
少年得志、春风得意,飘飘然间就放纵了自我,沉沦于世俗的享乐,以致灵魂腐蚀,志气消磨,前程阻隔,终于疲惫地扑倒在孤独凄凉的“洪荒地带”。惟一保存的还有心头那股灼热的生命之火未曾熄灭。终于在“枯木老人的裸臂”扶持下,虽然是那么孱弱、那么无力,但生命前程的期待将不再是富贵与温柔交织的梦幻。面对玉碎和瓦全的人生艰难选择,作者毅然选定了前路,如生命的“过客”,坚韧的走下去。作者自信能走出洪荒,是基于一场刻骨铭心、脱胎换骨般的生活考验和灵魂洗礼的。在烈火中涅盘的凤凰,她的更生必将更加芬芳、更加美丽。
本文是用象征手法写的。“洪荒”、“枯木老人”、“白云”等都是象征意象,都有生活体验的多重意味,值得反复思量。人生征途漫漫,而个人不过是行色匆匆的“过客”,何况前面还有丛生的荆棘,世俗的羁绊和温柔的挽留,本文令人感奋的地方就在于它勉励人们在前人生活经验的指引下,坚定地“走出洪荒、走出死亡”。文中的意旨与格调与鲁迅《野草》中的某些篇章颇为相似,不同的是荒诞色彩浓烈了些。
(作者:唐至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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