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写过一篇文章,题为《诤臣论》,是批评担任谏议大夫职务阳城失职的。因为阳城任职日久,对朝政得失,不敢进言,“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因此韩愈认为“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为阳城的碌碌无为,韩愈讥评他是为了保住“禄仕”,亦即保住官禄、乌纱帽、饭碗之意。
在尽言责方面,韩愈不失为言行一致的官僚,以他进谏《论佛骨表》而遭贬潮洲可为明证。虽然罢官遭贬,可是他却赢得了直言的美名。
不过,进谏的事,自古以来都非易事,要冒风险,韩愈固然吃了苦头,历史上对谏臣的杀戮放逐也史不絶书,如屈原就是最早的一个典型。从封建时代的特点说来,统治者多数是好谀、好顺,闭塞言路,拒谏饰非的。孔老夫子的门徒子思周游列国,曾考察了卫国的情况,他直言无隐地指出卫国国事日非的危险。为什么呢?因为国君卫侯“言计非是,而群臣和者如出一口”。凡卫侯“自以为是,而卿大夫莫敢矫其非;卿大夫出言亦自以为是,而士庶人莫敢矫其非……顺而有福,矫之则逆而有祸,如此则善安从生?”所以子思断言卫国“若此不已,国无类矣”。
像卫侯的作风,大概就是“一言堂”表现吧?这种“一言堂”造成的后果是十分严重的:“人主自臧,则众谋不进……暗莫甚焉”,“君暗臣谄,以居百姓之上,民不与也”。结局就必然“国无类矣”。
鉴于历史上无数兴亡的敎训,所以有为的统治者对谏言谏臣采取了较开明的态度,例如唐太宗之容纳魏征的进谏就传为千古美谈,事实也证明,正因为唐太宗能采纳忠言,改进政治措施,而后有贞观之治。
魏征的进谏,不是徒托空言,他擅长纵横辩证之术,以史实为根据,按逻辑推理以服人君。例如他劝唐太宗要明鉴隋朝灭亡的原因,认为君好比舟,民好比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必须“居安思危,戒奢以俭”,“任贤受谏”,“薄赋敛,轻租税”,“无为而理”等等,都为唐太宗所采纳。
从谏臣的际遇来说,魏征可称得上幸运。他的进谏所以取得效果,除了唐太宗能明察,有纳谏之量的原因外,也与魏征进谏具有辩证之才有关,也就是说话的策略。
说到谏言要讲策略,有一个例子不妨一举,就是西汉刘向在《说苑 ·正谏》中所引的故事。刘向写道:“吴王欲伐荆,吿其左右曰:『敢有谏者死。』”这是对付谏阻者最严厉的警吿。可是,有一位掌言政,得近吴王左右的舍人少孺子“欲谏不敢”,于是想出了一个策略:“怀丸操弹,游于后园,露沾其衣,如是者三旦。”吴王曰:“子来,何苦沾衣如此!”对曰:“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知黄雀在其傍也;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此三者,皆务欲得其前利而不顾其后之有患也。”吴王听了他这番话,终于醒悟过来,于是赞曰:“善哉”。乃罢伐荆之兵。
看来少孺子颇费苦心,在冒险进谏,但又希冀不致以“言论罪”遭到杀戮,于是螳螂捕蝉,岂知黄雀在后,弹丸在下的故事也就传为千古美谈。少孺子的特长在于委婉取譬,以敬顽愚,以陈利害。如果他也如历史上的国武子“好尽言以招人过”,也必然如“国武子之见杀于宥也”。所以太直、太坦率必吃亏。《红楼梦》里的焦大,对贾府可说忠心耿耿,由于看到贾府的腐化堕落现象,借酒醉而大骂出口,遂遭到以粪溺塞口的“惩罚”。焦大还算幸运,未被以“言论罪”送官,只是吃了一点苦头就是了。
不过,从古迄今,因谏受罪者不胜枚举。特别是有些统治者擅长权术,具有韩非所传授的术数:“擅杀生之力,通雍塞之涂,权轻重之数,论得失之道”,而后心辣手狠,布下陷井,将忠言逆耳之辈打成罪囚。这在历史上多得很。惟善人能受尽言”,毕竟是太少了。所以韩愈也明白这一点,他说:“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这就是明哲保身之论。其实,明哲保身在正常的情况下也许可行,在动乱之中就未必能置身于祸外,验之“文革”十年血的敎训,就不能不从根本上考虑杜絶以言论入罪的途径了。确立法治、倡导民主,革除封建积弊,治乱机微,其在斯乎?
【赏析】
《谈“谏”》一文,有感于历来进谏者受罪的现象,呼吁革除封建积弊,倡导民主、法治,眞正杜絶以言论入罪。此文写于改革开放之初,是对“文革”的现实有感而发的。该文由韩愈的《诤臣论》中阳城失职、不敢进言谈起,进而引出韩愈进谏遭贬、卫侯的“一言堂”,到魏征进谏、唐太宗纳谏,等等。最后结合中国社会现实,十年“文革”“血”的敎训,阐明明哲保身旣非良策,但进谏也要有辩才、讲究策略,最后发出了应该从根本上杜絶以言论入罪的呼吁。
《谈“谏”》一文,几乎通篇用典,且前后以韩愈的文章、事迹、言论相照应,但作者决非以事论事,重在借古喩今。用典型的史例,批评现实中以言论罪的错乱。文章结构严谨,论证如剥笋般层层深入,极富逻辑力量。
(作者:曾敏之)
书目分类 出版社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