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去过南京,不知道被称为石头城的南京的形势,有人说是龙盘虎踞,有人说是“山围故国”、“潮打空城”,但是石头城这个形象性的命名却深深印在心中。想不到,我重游香港之时,却眞的到了石头城了。
香港,这个被大海包围,倚岛建筑起来的国际商港,近二十年来眞是变成石头城了。以钢筋水泥为骨骼的摩天大厦,矗立万仭,高耸天际的洋楼就像云南的石林,不论你走到什么地方,都像走进石头城一样。人潮与海潮并涌,声光与电波齐飞,如从维多利亚之巅眺望下来,眞要为这大千世界目眩心乱。一到夜间,霓虹灯的七彩缤纷,把石头城点缀得有似童话中的奇妙境界,璀璨的灯光,浮动的海水,杂沓的市声,乘凉的街……构成了香港的“美丽”,令游人赞叹,令探险家狂热,也令清醒者感觉到越来越不容易找到生存的空间了!
空间,按理说存在于天空与地上,可是,在这里,这样的空间是越来越狭小了,似有一只贪婪的巨掌在遮蔽与霸有空间,使人焦躁、气闷以至艰难于呼吸,因此,连在香港生长的人都说“闷死了!闷死了!”
这就无怪有千千万万的人只要一有假期,就爱出游以呼吸清新空气,近如大屿山、太平山、麦理浩小径,都是他们足迹所到之处,就是远如宝安、珠海以至七星岩、鼎湖山……又何尝不兴致勃勃,结伴而游?说这些人有徐霞客癖,未免不恰当,说他们想透透气,自由地活动一下,倒是符合实情的。
更为有趣的是,在九龙边界有一个落马洲,洲渚上建有亭,地虽僻野荒芜,却是人踪常到的地方。说来奇怪,落马洲没有什么风景名胜,没有现代化的游乐场所,有的不过是荒郊的空阔,以及毗邻祖国广袤的大地。可是,游落马洲的人络绎不絶,哪怕是借助于望远镜吧,祖国广袤的景象也能摄取一角,正如大海中取其一勺,已能一慰乡思了。“故国神游”,在千万人的梦中是越来越频繁了。是物质文明的诱惑吗?不是。他们知道祖国到现代化需要较长时间,并不强求神游时享受。然而广阔的空间,自由呼吸的空间却是祖国特有的。壮丽的河山,芳馨的园林,荡漾涟漪的湖水,连天无穷碧的景色……有什么地方能媲美呢?即以广东而论,我的诗人朋友就曾写下这样的诗篇:
春有西樵七十二峰秀,夏有鼎湖瀑泻緑玉寒,
罗浮冬耸参天碧,飞霞秋烂层崖殷。
四时无日不见风物美,久非雨瘴兼烟蛮。
寥寥数语,已把空间美勾勒出来了。祖国似有无限空间,也就有无限的空间美,这是从落马洲也可窥眺到的。
对于空间的感受,香港人、海外客十分敏鋭,地价飞涨,楼花狂炒,房屋加租……都令香港有寸土千金之势,贫苦的人求得蜷缩一席之地是更艰难了。繁荣市区之中,简直无空旷的余地,利用率(不,应该称为搜刮率)已达到最高限度了。
话虽如此,却也有例外的奇迹,那就是在湾仔道、轩尼诗道与铜锣湾之间却有一大片空地,辟为维多利亚公园。这个空间,最受人注目,因为它是烦嚣之海中一片静穆之地,有海滨小径可散步,有椰树、棕榈成林可以遮荫,有散尾葵点缀于道旁,有石凳小亭可以休憩,这是最难得的一个空间了。每当晨曦初上,就有人到这里来做早操,高空虽然弥漫着污染的空气,海风吹来仍令人感到清新。特别是丛丛大王椰树敦实挺立的姿态,构成了亚热带椰风蕉雨特有的风光。我曾在维多利亚公园碰到一个从泰国来的华侨,闲聊之下,他吿诉我说:“没有一个泰国人的生活能够离得开椰子。”这倒令我感到有趣的奇闻。经他解释之后,我又觉得合于生活逻辑了。原来泰国无处不有椰树。椰子的用途也广,椰叶、椰殻、椰肉都可用来制成工业用品和食物用品,因而有“宝树”之称。香港的椰树属于观赏性质,树干粗、叶浓密,有气魄,最耐热,即使阳光酷炙,它的緑色不变,显得悠闲,显得热情健美,不愧是亚热带中植物之珠。
维多利亚公园就是以椰树点缀风景,吸引游人。但是游园的人非为风景而来,却是为有这么空阔的空间而来,他们不分年龄,不分男女老幼,更不分国籍,多是蹓蹓跶跶、慢跑、缓行,用香港俗语是“行行企企”,以难得悠闲的姿态,在自由地徜徉。我也是园中常客,并非有闲情逸致游园观海,却是透透气、转转身,有一点摆脱石头城压迫感而找到逃避尘嚣的空间似的,因此感到轻松舒畅。因是常客,结交了一些朋友,有一位年逾花甲的梁伯就是其中的一个。梁伯是老香港,也是敎书匠,粉笔生涯磨炼了他的性格,显得“温文尔雅”,人生阅历又丰富了他的知识,他知道的东西特多,说起香港掌故来,可眞滔滔不絶。他的叙述中,有一段就属于维多利亚公园的空间史。
据梁伯说,有一年维多利亚公园起过骚动,群情汹涌,闹到游行请愿。起因是官方以巨额地价拍卖维多利亚公园这个空间,让石头城的高楼巨厦扩展地盘,把这空间占领。消息传出,多少人为争取这块空间的存在而抗议拍卖,扬扬沸沸,大有“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之概。抗争的结果,终于保留了维多利亚公园这片乾凈的空间。“究竟能保得住多久谁也说不上啊”。梁伯最后仍然付之一叹。
我听了这段揷曲,也为之默然。从这时候起,我更感到似乎争夺空间的魔手仍然在暗中挥舞,只是在窥探时机而已。
人类的生存、温饱、发展有赖于空间,香港的现代化文明却把正常的生活挤迫得渐渐失掉空间了。鲁迅先生于五十年前到过香港曾愤慨地说过:“能耐的死在洋场上,耐不住的逃入深山中,苗瑶是我们的前辈。”如今,耐得住与耐不住都不须作逃入深山的消极之想了,人们懂得了这么一条眞理:到落马洲眺望、呼唤就会有慰藉的回声;向近百年时间回溯,也会从今后历史的发展获得生存发展的空间,不会长久地在默默中吃苦,过着窒息的日子了。
一九八○年一月于香港
【作家小传】
曾敏之,笔名寒山、望云,祖籍广东梅县,1917年生于广西罗城。1938年参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先后任职于《柳州日报》、《文艺杂志》、《大公报》,撰写了大量的特写专稿、报吿文学、纪实文学、小说、散文等。1960年任敎于曁南大学,1978年调任《文汇报》副总编辑、代总编辑。作品有《拾荒集》、《岭南随笔》、《文史品味録》、《文苑春秋》、《望云海》、《听涛集》、《观海録》、《春华集》等。
【赏析】
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其生存皆有赖于空间,所以人们常把生存与空间连在一起,叫生存空间。香港由于高楼大厦“矗立万仭”,洋楼就像云南的石林,一幢接一幢,人们的生存空间便越来越狭小了。这篇散文写出了现代香港人普遍感到的一种强烈的生存危机感。作者从两方面入手,一是写人们的切身感受,好像有一只巨掌在霸占空间,让人感到焦躁、气闷,“闷死了,闷死了”。一是写人们喜爱出游,他们当然不是徐霞客,但都想呼吸清新空气,所以一有假期便往有宽阔空间的地方结伴而行。在这篇散文中,写香港人喜爱出游是重点,他们不仅喜欢到本港有较开阔空间的太平山、大屿山、落马洲玩,更喜欢到祖国内地玩。越写他们喜欢出游,就越反衬出香港人的焦躁感和危机感,便越显示出生存空间问题的严重。
散文的笔墨十分集中,题目是“空间”,作者便围遶着“空间”展开议论和述写。先写林立的摩天大厦,继写香港人的出游,再写为保卫一块难得的空间——维多利亚公园,香港人进行了一场“群情汹涌”的斗争。有人说散文就是“散”,或者说形散神不散。本篇形不散,神也不散,全篇自始至终都扣紧“空间”作文章。
本文的开头和结尾独具匠心。先讲南京石头城,引出香港的“石屎森林”,非常自然;结尾借鲁迅的话进行引申,并与具有广阔空间的祖国联系起来,作积极的构想,让人在比照中感悟点什么。
(作者:曾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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