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是民族英雄,可是方一出世,几乎就被泛滥的黄河淹死。岳母抱着他,坐在木桶中随波逐流地漂出去,给人救了,才得生存下来。
初读《说岳演义》,劈头就吿诉你黄河的为害。窃喜生在长江边,没有这种灾祸,若有一日,忽然洪水冲到,高过屋脊,人人没顶,岂不完了!幼小的心灵中遂藏着这个可怖的阴影。
从来受到学校敎育,读历史书,得知黄河原来是所谓“中华民族的摇篮”,“是文明的发源地”,同时又有这个说法:“黄河百害,惟利一套”——只有河套一区,可借黄河得以灌漑,此外只有百害。
到底怎么一回事?搁着存疑,它旣是“摇篮”和“发源地”,那不是有“老祖宗”的性质?“老祖宗”岂可不尊敬?“愼终追远”,又定为“美德”的,那么应对它歌颂,说它坏话似乎不宜了。于是黄河成了可敬而又可怖之物。正合着中国皇帝的“德性”,奉作神祗。
其实黄河本来不害人,所以害人,那是人自己去招来的,与黄河无干。黄河自古以来,横过中土,有时涨水,有时干水,可谓与世无争。附近的“黄帝子孙”多起来了,那也不妨,干水的时候耽在原地,涨水的时候就迁居,无如到了春秋战国,筑堤法成为列国的国策,发挥了鲧的精神。承接坏传统,本是咱们的民族劣根性,此处发挥得淋漓尽致。河北之国向南筑堤,河南之国向北筑,想把黄河之水拦到对方去,彼此只图自身,不顾别人,这就势必把流向拦死了,崩堤的时候人为鱼鳖,岂非自招?
拦死之后,沉沙就在这窄道中积下来,越积越多,越积越高,堤岸也越筑越高,把黄河抬到天上去,于是更易崩溃。为祸更大。这一劣迹,至少已进行了二千五百年,至今未已,眞是工程浩大。
这和黄帝子孙们制造皇帝是一个模子。大家帮他打天下,杀来杀去,出了个皇帝,又都拜倒在他脚下,任他去生杀予夺,作威作福,旣有恐怖,却又尊崇,甘心情愿得要命,可能就是这条黄河的影响,同样是自作自受。可见“黄河效应”已镇住了人心。
而且还大言不惭,说中华民族是黄帝的子孙,说中华民族的文化孕育在黄河流域,“摇篮说”据此成立。后来客气一点了,把南方民族也包括在内,称为炎帝,炎者火也,属南方,于是统而言之称为炎黄子孙。但周代已有严允、犬戎,秦、汉有匈奴,晋代更多,五胡都跑到了中原来。吐蕃怎么样?回纥怎么样?辽、金、元、清都有皇帝,在中土建都,传宗接代,宗族繁衍,和黄河这个“摇篮”毫无关系,总不是什么炎黄子孙吧?
文化总是多元合成的,但捧黄河成习,又捧皇帝成习,自作自受而无怨成习,又自大成习。不错,黄河流域有人在生活,创造出文化,长江也有,珠江也有,浑河也有,斡难河也有,黑龙江也有,雅鲁藏布江也有,……彼此影响,也彼此融合才有今日可称之为的中华民族文化。近年各地发掘考古,才渐渐承认多元性乃是客观存在。该再不会把黄河当作九五之尊那样对待了吧。所谓炎黄子孙把黄河搞得乱七八糟之后,五十年代,忽然传出消息,请非炎黄子孙的苏联顾问来搞黄河水利了。瞎猫碰到了死老鼠,祖上化了二千五百年工夫把它弄烂,据说有本领三几下手势,就可以“黄河清”,那办法是在潼关以下筑个坝,可以发电,另造蓄水池沉沙,于是下游的水可清云,轻而易举。那时的苏联顾问是无所不能的神,任何水利工程专家都不敢吭一声,别说异议了。终于是化了金钱力气,结果是可想而知。
日前在本版读到章明先生的文章,说有人听到谁说黄河的坏话,就会“义愤塡膺”,“骂别人为『卖国汉奸』”,请他们“暂息雷霆之怒,不妨到宽达数十里的黄河滩上去看看”。读后惟有长叹一声:唉!
大概这就是“黄河效应”,黄河也像奉天承运的皇帝,该受它残酷统治而不作兴有一句怨言,神圣不可侵犯得异乎寻常。“黄河效应”亦即“皇帝效应”,彼此影响,大众惟有歌之颂之的份儿,否则便是数典忘祖,更成为“卖国汉奸”。
笔者是看过黄河滩的,也在黄泛区浮过。那年到了开封、郑州,对参加过花园口合拢工程的朋友夸夸其谈,说中国和平之后重建,与其造三万辆重型坦克,不如造三千艘大挖泥船,以后增至一万艘,从中游一直排到下游,日日挖,年年挖,把过去二千五百年弄烂了的烂摊子,收拾它五十年,当有一个头绪。以后定为永例,黄河和挖泥船并存,使之畅通入海,再有五十年,再也不怕泛滥,此之谓百年大计,千年大计,岸边自然是良田无数万顷。我们下一代的新中国人就是不再靠筑堤,一反祖先的自寻烦恼法,拼命学大禹,不要只在口头上恭维他,庶或有救。
反应自然是一笑置之,不过还好,没当笔者发神经,以为异想天开而已。
一九九四年二月十三日
【作家小传】
高旅,原名邵元成,江苏常熟县人。1918年生,1936年尝试写作,抗战时先后任上海《译报》、桂林《力报》、重庆《中央日报》等记者、编辑。1950年被派往香港《文汇报》社工作,出版过历史小说《杜秋娘》、《玉叶冠》、《困》,还有杂文集《高旅杂文》等。
【赏析】
高旅是写杂文的高手,他的杂文常常发表与众不同的见解。《黄河异想记》就是如此。人们历来都把黄河说成是“中华民族的摇篮”,是“文明的发源地”,高旅一反前人的说法,道人所不敢道。他的异想之一就是否认“摇篮说”。作者认为,秦汉时已有许多少数民族跑到中原来,辽、金、元、清更跑到中土来传宗接代,“和黄河这个摇篮毫无关系”。他的异想之二就是不赞同“发源地”说,他指出黄河流域固然有人生活,创造文化,但长江、珠江、黑龙江等同样有人生活,同样创造文化,彼此互相影响,才造就了中华民族文化。这些“异想”,也许见仁见智,但论据充分,相当有力。
其实,作者并不仅仅发表“异想”而已,主要在于探寻我们民族劣根性的渊源。作者从黄河的危害,从二千多年来人们对待它只能颂扬不能批评的态度,联想到人们用同一种态度、同一种模式捧皇帝而引申出我们民族“捧黄河成习”、“捧皇帝成习”的坏习性,就是一种民族的劣根性。作者指出,这种“劣根性”,可能就是受了黄河的影响。如此,黄河不仅不是“摇篮”,不是“发源地”,反而是民族劣根性的培养基,这一见解,可谓发聋振聩。
作为杂文,语言并不泼辣,但议论有理有据,层层深入,富有逻辑说服力,把捧黄河和捧皇帝联系在一起,言之成理,显示了作者思维的灵动和对社会的终极关怀。
(作者:高旅)
书目分类 出版社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