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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过 爱过 活过



  刘镇岳

  文化大革命不久,许多城市里“有问题”的家庭都兴下放到农村,我们那儿也一样,美其名曰“劳动改造”。那年,我读初二,有一天,走进教室,看见新来了一位女生,长得高挑,身上的轮廓很分明,长长的眼睫毛包裹着晶莹剔透的眼睛。老师告诉我们,她家是从城里下放来的。

  不久,她便成了我的同桌。她叫刘青,安安静静的,话也极少,郁郁寡欢的。说实话,我是蛮欣赏她的漂亮的,但确实没有那份原始的冲动。也许是我从小营养不良,发育太慢的缘故吧。读初中的我,居然只有1.3米高,50斤重。岁月淡淡,谁也没有想到,短暂的几个礼拜后,我们成了真正的异性朋友。有时她看着我,仿佛把对我的信任刻在眸子里。许多年以后,对我如此信任的异性,在我的生活中,再也没有出现过。

  世界上当然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那是一个礼拜六的中午,我们几个同学结伴回家,邻村的小二流子“三癞子”本来在田里插秧,当我们从田埂上走过时“,三癞子”突然直起腰来,冲刘青唱:“开花的、结果的、路上走的是我的,不开花、不结果、路上走的不姓我……”我那时虽还没有到怜香惜玉的年龄,但对“三癞子”,我早就有成见,一直讨厌他,几次想揍他,现在总算找到机会了。在骂了一声“流氓”以后,我扔下书包,连裤腿也没有卷,便跳到烂泥田跟“三癞子”打了一次死架,把他的癞子脑殻都抓破了。在一遍“电灯亮了”的哄笑声中我们凯旋。开始,刘青显然有些吃惊,但是很快地,她眼睛流露我所期盼的高兴的表情。看到我身上脏兮兮的,她帮我拎着书包,一直到分手的地方。

  在晚饭的餐桌上,妈妈告诉我,青青长得靓,那是“好种出好苗”的缘故。青青的父亲叫刘雄飞,旧社会他们家是地主,有好几百亩田,四合大院中修有活鱼池。刘雄飞年轻时,风流倜傥,就读于南京金陵大学,他太太是他大学同学,江浙人,天生的美人胚子,偶尔返乡,他们流连于田间地头,这对“金童玉女”构造了山村的一道风景线。弄得刘家的几位老古董啧啧地感叹“书中自有颜如玉”。后来刘雄飞从军,官拜团副,辽沈战役随郑洞国将军起义,因厌倦军旅生涯,返湖南老家,两口子在县供销社当会计。

  说完她家的故事,妈妈的眼睛久久地凝视苍穹,妈妈信佛教,大概在感叹生命的轮逥,人生无常吧。“有时去看看他们”,妈妈嘀嘀咕咕地讲,好像对自己,也好像对我。

  见到青青的父亲,那是在大队部的批斗会上。那时节,大队,公社常开批斗会。会场的前面是地、富、反、坏、右等21种人,个个头戴高帽子,胸前挂一块牌子,上面白纸黑字,如“地主分子×××”、“右派分子×××”,在姓名上用黑笔,也有用红笔画的大叉叉。青青的父亲胸前挂着“历史反革命分子刘雄飞”的牌子,面容憔悴、胡子拉碴,青衣青裤,躬在地上,活像一把黑色的、破旧的桃木梳子。身上找不出一点当年金戈铁马一金童的半丝痕迹。我心里顿生几分凄楚。批斗会开始后,黑压压的人群中,“打倒×××”的口号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当喊“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刘雄飞”时,我破天荒地没有喊,也没有挥舞拳头。我偷偷地瞅了瞅青青,看见她的手麻木地举在空中,口中嗫嚅着,都快成了一个泪人儿了。那时的她仿佛像一只断了线的在雨中飘的风筝,孤零零的随时会掉下。

  是夜,我决心去看看他们。虽然,当时号召人们与21种人划清界线,但我们家是贫农,我是贫农我怕谁?毛主席不是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吗”?她家住在生产队用来“护林”的土砖茅屋里。摇曳的煤油灯和可怕的寂寞像藤一样缠着我的心,我顿感呼吸困难。两间房子,一间卧室,一间厨房。除了几口毛边的皮箱,证明她们家曾有别于乡下人以外,可谓家徒四壁。她妈妈趴在地下,寻觅散落在地下的緑荳,使人不难联想到在地上觅食的蚂蚁。我瞄了瞄卧室,刘雄飞脸色枯槁蜡黄,像一截根雕窝在房上,不停的咳嗽声促使他的身体不规则地颤动。青青看到我,开始很惊讶,但很快恢复常态。她讲,她妈妈想跟爸爸煨緑荳汤喝。为避免尴尬,她提议我们到草坪逛逛。作为共产主义接班人,我们的脑海中全是阳光、阳光,但文化革命开始后,我的心地里开始播下阴霾。

  有生以来,第一次有机会这么近地感受一个人的孤独,传统文化的熏陶依然在告诫我幼小的心灵,痛苦是要人来分担的。看到她凝重的脸色,我想让她开心起来。我开始给她讲村里的故事:张二婶家的母猪,几个月以前,在深山中呆了几天,前天生下一窝野猪崽子;另外,我把我放的那条牯牛的角刨得尖尖的,昨天跟别的牛斗架,在那条牛身上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也许是我的表演太拙劣,我无法给她带来快乐,更多的时候我无话可说,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立在月光下,无奈地搓着自己的手。但是我又不甘心,我就不相信一个机灵鬼,哄不笑一个小丫头。我开始使出我的看家本领,小时候的我,特别会模仿动物的叫声,我开始把两只手垂成45度,学公鸡打鸣。看到她眉头舒展开来,这时我更来劲了,我便开始学驴叫,使尽吃奶的劲嗥叫,真是空谷传响,同时,也传来别处真正驴叫的回声。她开始笑起来,慢慢地笑出声来,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她也有开心的时候。带有沧桑的笑声,揉合着夜雾下的青草气息,刻在那年、那月、那晚甜美的春风里。临走时,她爸爸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为我送行。“你,还会来看我吗?”她问我,眼神中的祈求让我的情绪又一度低落起来。虽然我那时还没有想和她长大以后“过家家”,但从那刻起,我还是以一个小男子汉发誓,要在她那段惨淡的生命中,为她作路基,让她的每一步感到一点踏实。

  可以讲,这个家庭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过日子。但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该来的还是来了。那时候,村里家家户户的神龛都撤掉了。上面贴上毛主席画像,两边的对联是“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感谢毛主席”,横批是“毛主席万岁”。下面安置的是“宝书台”,上面放置“毛泽东选集”1-4卷和毛主席的石膏像。这些东西刘雄飞家还没有。生产队长发现后,对刘雄飞说:“你们家还缺毛主席的石膏像。”“我马上去买”,刘雄飞毕恭毕敬地回答。队长大声喝止,“那不叫‘买’而叫‘请’。”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去供销社还晴空万里,回来时却下起了瓢泼般的大雨,足足下了两个时辰。当刘雄飞捧着两座石膏像返回时,回家的路因山洪暴发,冲开了几丈宽的豁口,假如一只手托一个石膏像涉水而过,很可能会跌倒而毁坏石膏像。此时此刻,刘雄飞可能还庆幸,“车到山前必有路”。因为在城里他穿的是西装裤,而到乡下后,为更好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也置了几条高腰裤。那裤子除了长长的裤腰带以外也可以扎。他急中生智,解下裤腰带,把两头小心翼翼的分别系在石膏像的脖子上,扎好高腰裤,扛起石膏像,趟水而过。这事恰巧被贫农组长看到,他告到公社革命委员会。第二天,县革命委员会人保组(那时公、检、法被砸烂了)来人把刘雄飞抓走了。在熬过令人窒息的一段时间后,上面来人通知青青家,刘雄飞因用裤腰带勒毛主席石膏像的脖子而获“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10年。

  又一次来到青青家,她的眼睛里有盈盈的泪水,脸上有说不出的痛苦。她妈妈整个一个人都脱水了,人形如同晾在衣架上的破布条。十几岁的孩子,能有几多人生经历,我都找不出任何一句话来安慰她们。这样的烂摊子,如同怒海孤舟,除了听天由命还是听天由命。在那可怕的寂静中,我们静静地坐了几个小时,“无言相向,只有泪千行”。

  回家的路上,青青送我很远。我说:“回去吧”,在夜色朦胧中,她点了点头。之后,她眼睛突然直直地凝视着我,喃喃地说:“我好冷,你能抱抱我吗?”其实,我与她保持距离的真正原因,除了年幼之外,更多的是自卑感,她是城里的,我是乡巴佬;她漂亮,我丑。另外更难堪的是,她都快1.6米,我才1.3米多,我们的差别如同牛屎与鲜花。可是她的直截了当,还是煽起我的野性,我紧紧地搂抱了她,并把嘴唇重重地咂在她的额头上。她说,真的谢谢你,人生一世,毕竟被人吻过。“唉,要是能长大嫁给你多好”,“我们都姓刘”,“傻子,都出五服了”。这些话都有隐喻,但童心的我,无法破译。若干年后,到男大当婚的时日,我也曾天真地想,如果她不去天堂,我后来读大学,也长到1.7米的时候,我会跟她求婚的,然而生活中没有假设。

  分手时,她说“给你唱支古老的山歌吧”。“长江啊,不断地流,流到东边大海头。在那儿,没有忧;在那儿,没有愁……”除了漂亮,成绩优秀,真没有想到她的歌声如此美,如同天籁,在无穷的夜色中,我不由自主的掌声,孤独地响起。都几十年了,那清晰的呼吸,生命的絶唱如在昨天。第二天,我还躺在床上睡懒觉,妈妈惊慌失措地告诉我,青青投水了。我像一阵风一样跑到青青投水的庙堰。尸体已经捞起来,放在一块门板上,一群婆婆姥姥在那里哀鸣。我发现我远远不是伤心,而是心痛,迎风而立的我不停地用拳头击打自己的头。她有多少暗示,我真他妈的蠢,怎么就没有觉察出来呢?我甚至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生命中真正领悟了欲哭无泪的含意。

  黄昏的时候,我们几位小伙伴,摘了许多许多的金银花洒在青青那一堆新土上,让它们陪着青青这朵来不及开放的花蕾去天堂。天堂路上有客店吗?青青不知投宿何处?走了老远,我回头望,看到“三癞子”也在坟头擦眼泪。是忏悔,还是惋惜,毕竟我们都是孩子,“人之初,性本善”。

  青青走了,阳光从她家爬上又爬下,门前的草也从緑转黄了。腊月二十九,青青她妈有如乡下的青油灯,熬完了最后一滴油。一位名门闺秀,一位毕业于名牌大学的才女,为了一份真爱,与丈夫浪迹大半个中国。在饱尝人间的屈辱和艰辛以后,用乡下的草绳系了一个圈,为自己的人生划了一个句号,吊死在门前的歪脖子松树上。有人证实,她确实留下遗嘱,麻烦善良的人,待她老伴死后,合葬在一起,圆一个生死相依的梦。

  有好心人,给她娘家拍了电报。遗憾的是,她那在江苏省任农业厅副厅长的哥哥也被打成了走资派,失去了人生的自由,不能前来看一眼可怜的妹妹。青青他妈只能是寂寞,孤独地迈上黄泉路。

  按当时的惯例,所谓的“坏人”及其家属,只要是“自絶于人民”,都要开批判会,她妈的尸体装在纸样薄的木板棺材里,放在两条凳子上。照样的老调常谈,云什么“阶级敌人像冬天的葱,根枯、叶黄心不死”,“梦想复辟他们失去的天堂”。好在人们过年心切,毕竟过年有一顿肉吃,折腾半个小时,大家一哄而散,团年去了。

  刘雄飞的劳改农场,离我们老家不远,跨越一条小小的运河便到了。村里人多数还是凭良心,保守着青青和他老婆死去的秘密。他一如既往,每个礼拜给老婆一封信,有时邮寄、有时托探监的人带回来。有看过信的人讲,“可肉麻”哪,全是卿卿我我,鸳鸯蝴蝶,还有什么“吻你”“Kiss you”等。然而纸包不住火,真相到底被他知道了,短短的几天后,他也撒手西归。村里派人到农场,把他的尸体用芦席裹好,用板车拖回来。拖尸体的人讲,“刘雄飞至死也没有闭眼睛”。有人建议,让他们俩合葬在一起吧,但大队贫协主席不同意,他讲,纵使在阴间,也不能让牛鬼蛇神勾结在一起。

  十六、七岁的我便参加工作了,以后便读大学、研究生,参加工作、下海。虽然许多痛苦的记忆刻下的伤痕,是那样让人难忘。

  再返乡时,孩子都上小学了,乡音未改,可鬓毛都带点斑白了。在一个周天寒彻,漫天皆白的日子,我站在青青家的坟堆边,抹一把脸,流下的除了雪水还有泪水。当年在她投水的堰坡上没有流的泪,终于都洒落下来。她妈妈的坟在上边,小小的,如同倒扣的斗笠。右上方是刘雄飞的坟,可能因为是为裹着芦席下葬的,扁扁长长,上面布满茅草,好像一件蓑衣。左下方是青青的坟,上面长满映山红,使人不难联想到当年爱穿红裙子的青青。我在沉思,在那风雨如磐的岁月,她的双亲也像斗笠和蓑衣为她遮过风,挡过雨,仅仅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矣。

  雨加雪的世界,加上风的掺和,仿如混沌,仿佛有人提醒我:可以慰借的是,他们来过、爱过、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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