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红柯,且叫他西部作家,到底算新疆作家还是陕西作家,最让人下笔踌躇:按籍贯,他生于陕西岐山;按创作题材,他笔下写的可都是新疆。北疆,他呆了十年的地方,大大小小的地名已经摇曳成文学的风景,触目可见的,都是准噶尔盆地、额尔齐斯河、阿尔泰山、草原、荒漠与戈壁这样的小说关键字,用来铺展一种巨集阔而健康的生命观与自然观——它们亘古不变地存在于天地之中,泯灭了时间的界限,即使一些有时代印记的人物闯入,最终也会渐渐退后,化进大自然之中。红柯小说的魅力就在于此。
以《西去的骑手》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红柯的小说创作成就有目共睹,虽然最终仍然与大奖失之交臂,但是各类其他的文学奖项,从不让他缺席。《乌尔禾》是他今年的长篇,不用说,乌尔禾也是北疆一个地名,地图上找不到标记,人口才一万。红柯开篇就讲它的历史,乌尔禾是蒙古语“套子”之意,和成吉思汗南下征战连着关系。像是又搭起了史诗的架子,笔锋一转,就落到了1958年的地窝子。一个中年壮汉突然闯进了别家女人的地窝子,却没有改变什么。故事一直演进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地窝子的后辈演绎着他们的爱情起落,一首新疆民歌《黑眼睛》贯穿始终……
合上书的那一刹那,想到这是一则童话:一个名叫刘大壮的汉人如何变成海力布的童话;一个名叫燕子的孤女,如何寻找属于自己的放生少年的童话;两个情敌如何呵护心爱女人梦想的童话,童话的真谛由他们的海力布叔叔说出,是简单而隽永的一句:三秒钟的好时光,也是好时光。
因为这部小说,电话采访红柯,隔着电话线,捕捉到许多有意思的瞬间。他做好了严阵以待的架势,但又在问话之后间隔几秒。他愿意叙述新疆生活的细节,却不愿对这块看似很熟的地方下结论。相比之下,他的声音比言语更能说明一切,强烈的胸腔共震,让电话线也似有了颤动,那是天地旷野的劲风,还夹带着尘沙的颗粒。
新疆十年:一种自然观与生命观的形成 (红以下均指红柯)
记者:《乌尔禾》我看得很慢,似乎总在本能地寻找故事情节线,却发现一个个人物都在退后,海力布、燕子的爷爷奶奶等,渐渐地隐成了大自然的背景。读到结尾,才明白你真正要表达的。现在我想说,我最喜欢的是小说里透出来的自然观与生命观。那片土地上人与羊的关系,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和我们汉人理解的不同,但又的确健康明朗。
红:谢谢你这样说。虽然根儿上是陕西人,但真正进入草原文化,还是会觉得与中原文化完全不同。新疆是一个能改变你世界观的地方。初去,你可能会觉得蛮荒,但生活久了,会发现坚硬的壳里包裹的质朴的善良。我在新疆曾生活过的小城奎屯,当初只有两万人,三栋大楼,相当于内地一个镇大。稍往外走就是沙漠,夏天白天时间特别长,一个人前行时,就觉得天和人挨得很近,像帽子扣在脑袋上,随时要塌下。那一瞬间,天灵盖仿佛突然被打开了,时间也飞走了,只剩下空间。新鲜又奇特……
记者:说到奇特,我觉得你笔下的宰羊段落读起来很奇特,特别能呈现新疆这片土地独特的自然观:“你生不为罪过,我生不为挨饿。”所以朱瑞杀羊,杀得俐落而不失谦卑,人与羊的生命相依反而在这一过程中体现了出来。不血腥,但也没有一般文人的矫情。
红:在那个地方,这种场面我见多了,要是你还流露那种文人式的小感情,肯定会招来嘲笑。在草原地区,牧人和羊的关系就像农民和庄稼。我做过农活我知道,一个农民将庄稼种到地里,就等于把宝押到上面,真的是又爱又怕,得像侍候皇帝一样侍候它。宰羊当然也是在侍候羊。二者惟一不同的是,庄稼是死的,羊是活的,所以负责宰羊的人都练就一手绝活,知道怎样出刀能减少羊的痛苦。啃羊骨头的人也一定会啃得乾乾净净,因为觉得是神赐予的。
记者:杀羊奇特,人间的爱情也奇特。书中孤女燕子与汽车修理工王卫疆的爱情前奏,你铺垫了那么久,朱瑞这个人物一出现,燕子的魂就勾走了。等我们以为他们要修成正果时,燕子又爱上了另一个小伙。后面的这个爱情转折,你甚至是在两个失意情敌的对话中交待而过。这种爱情的意外,在你的一些短篇中也常出现。好像没有原由,但也不撕心裂肺。
红:也可能内地人无法理解,但生活在这儿的人,对爱情的理解与处理方式就是这样。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大自然与大生命》,表达的就是这种很辽阔的生命观。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来和去都那么自然,如果我非要去铺垫什么,反而多此一举。
记者:我理解,燕子也没变,她一直在接近自己的梦想,而王卫疆与朱瑞的可贵之处,就是没有将她的梦想打碎……
红:在中亚的民歌里经常会听到这样的主题:初恋情人已经嫁人了,骑士们去她的新家做客,看到幸福的新娘,虽然惆怅,但是又很欣慰,因为亲眼看到所爱的人过上了好生活。
天近通神:一种神性与诗意的写作
记者:虽然你是陕西籍作家,但从精神气质上,显然你已经偏到新疆作家那边了。但我又同时发现,即使新疆作家写新疆,笔下的感觉也不一样。你的就很宏阔硬朗。有的评论认为你的作品亦真亦幻,你自己也这么认为吗?
红:全是写实的,现实主义。这么说好像在为自己的作品辩解,事实就是如此。过去上课读唐诗,中学老师讲岑参“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是浪漫主义手法,哪是浪漫主义?我就见过馒头大的石头满天飞,风大得如鬼叫。
记者:但我怎么也觉得你笔下的人物与他们的手艺都充满神性呢?海力布、朱瑞杀羊不消说,王卫疆师徒俩在公路边修理汽车,都似乎带着神性。
红:俗话说:天近通神。在新疆,天地离得如此近,当然会有神迹发生。他们其实是民间高人,我在关中农村也见过,像目不识丁的老太太,可以制醋;姑娘媳妇能织布。而在新疆这个地界,跑交通的司机、汽车修理工,说他们个个是好汉,绝不夸张。你想,那里的交通主要靠公路联系,汽车是主要交通工具,两个地方之间动辄相距几百公里,汽车的技艺重不重要?在新疆,司机还必须是酋长的角色,遇到风险,他必须当机立断;还要有百科知识,包括看云识天气……
记者:为什么你对他们的生活那么熟呢?
红:我在新疆十年,就是在伊梨州一所技工学校教课,接触的就是各种技术。我是语文课、地理课、市场行销课、商业心理课,甚至烹调美学课都能教。所以知道烧饼是从唐朝才有的,馒头是从宋朝开始的……
记者:在很世俗的技艺中传达出大自然的诗意,很难做到啊。
红:这点我受巴别尔小说的影响。我很早就读他的小说,还把他的名字写进小说《西去的骑手》里。他的小说初看写实,细看写意,像西方印象派绘画。事实上,左拉我是不看的,太写实了,就没有梦想。你想啊,飞机不上天,那还不是汽车?
重返陕西:时空拉开,多余的会被过滤
记者:说起来那份神性与诗意是新疆赋予你的,这么神奇的地方,你怎么就离开了呢?我记得马原后来不写小说,就是因为离开了西藏。
红:人和人不一样。我喜欢拉开距离写作。在新疆时,我并没有写新疆,反而是离开后,才能写。
记者:为什么呢?
红:时空拉开,一些多余东西才会被过滤掉,否则就是现场报导。
记者:除了新疆十年那份不小的生活馈赠,你的写作营养从哪儿汲取?
红:童话,世界各国的童话。说出来你不信,《红楼梦》与卡夫卡小说,我都能从里面读出童话。
记者:怎么会?
红:我觉得《红楼梦》的价值观就是孩子的价值观。大观园里,是一帮娃娃的天下,小孩子都是好的,大人都是坏的。卡夫卡的《变形记》第一句怎么说:格里高尔一早醒来,变成了大甲虫。他是在考验亲情呢:我外形变了,骨子里没变,你还认不认得我?
记者:你的《乌尔禾》后记,就让我想到了北欧的童话。如果我把你的这篇小说也称作童话,一篇大自然的童话,你会怎样说?
红:我把它看成对我的赞美。谢谢。(来源: 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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