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进一步问他:“为什么台湾会有这么严重的国家认同问题?”他很精辟地分析:
过去日本人先有计画地用皇民化教育来抹去认同中国的道德感情。日本人走后,二蒋又基于国共内战之需,一方面为丑化中共而连带伤及对整体中国的感情,一方面又不惜引入外力(从整体中国立场来看),出让了局部的大自由(国家主权)给美国。现在,则美、日还想继续控制台湾,将其历史观、价值观灌输给台湾,并藉台湾干涉中国内政。台湾唯美国人马首是瞻,有形无形都受控于美国,等于是变相的殖民地,根本没什么大自由;而在民粹炒作之下小自由又如此混乱。
从2001年起,他带领“佛门弟子”,开始从事“亚洲民主动态调查”,朱云汉教授是这项研究计画的主持人,也是他最重要的得力助手。之后这个研究扩充到东亚13个国家与地区,从事公民政治和行为的变迁。五四时期,中国知识分子普遍认为:“民主”是可以救中国的两尊洋菩萨之一,但是长期实征研究的结果却一再显示:中国大陆民众对其政治体制的满意度和支持度都相当高。这个稳定的现象迫使他们必须深入探讨其中缘由。
这个故事跟日裔美籍政治学者法兰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理论转向十分类似。1990年代,前苏联及东欧共产国家崩解之后,福山出版了一本名著,叫《历史的终结》(The End of History)(Fukuyama,1992),认为:二战后东、西二元对立的冷战局势,已经走到了历史的终结点,从此全世界都将走向资本主义体制。
可是,福山很快地就发现:这种主张跟世界发展的方向并不相符,因而出版一本题为《政治秩序与政治衰败》(2014)的书,修改他的理论,认为稳定的政权的治理能力取决于三项要件:(1)强大的现代化国家;(2)依法治国;(3)政府问责的能力,能够使人民产生信心。
三、高思在云
朱云汉教授不仅研究东亚国家的政治体制,他对西方“自由主义”的异化,也有很精辟的见解。他认为:冷战时期,西方国家为了对抗共产主义的扩张,大多是施行交杂的社会福利政策的“镶嵌式自由主义”(imbedded liberalism)。1980年代之后,美国里根总统和英国撒切尔夫人大力推行“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ism),却使西方世界逐步陷入危机。而美国“国防/军工/国会”三合一的复合体是导致其政治衰败的主要缘由。2015年,他出版“高思在云:一个知识分子对于二十一世纪的反思”,很坦诚地说出他的见解。
为了确保自己论述的正确性,朱教授利用他“中央研究院院士”和“蒋经国基金会执行长”的双重身分,不断地和国际政治学者交流意见,召开国际学术研讨会,并出版论文集《西方中心世界的式微与全球新秩序的兴起》,其中文译本于2020年由台大出版中心出版。
然而,他的观点却得罪了政治立场不同的当权派。2021年,和他同为中研院院士的朱敬一出版《维尼、跳虎与台湾民主》的书,直接点名批判朱云汉,说他常发表极端称颂中国共产党的言论,“非常严重的误导读者”。朱云汉2012年在台湾大学的一场演讲中说,中国大陆的经济成长模式是在美国资本主义和西欧式民主社会主义(福利国家)之外,开创出了第三条道路。“他会逼着第三世界所有国家的政治菁英重新去思考,怎么样去平衡正当程式、维持国家治理能力、取得最好发展结果”,朱云汉认为,中国经济的崛起得益于中国的政治体制。“中国共产党这个体制摸索奋斗三十年,这三十年并没有白费。很多人以为中国一九四九年到改革开放,三十年都浪费掉了,是完全黑暗时期。这个认知本身就是错误的……反而可以说,中国这个时期以高昂的社会代价—很多人因此而牺牲—去建构了改革开放的基础,这个基础让其他国家没有办法去模仿……另外,中国完成了一场相当彻底的社会主义革命,因为他把私有财产权,尤其是最重要的土地资本集体化,不是国有就是集体所有。而这个庞大的集体资产,大部分是国有资产,是中国后来三十年快速发展的资本。”
这个论点,引发朱敬一的高度不满。他说:中国共产党在一九四九到一九七九这三十年间所推动的土改、斗争、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大跃进、土法炼钢、文化大革命,加总起来人民死亡至少六千万人。以大跃进为例,毛泽东要求农民“密插秧”,声言“胆量有多大,产量有多大”,逼着各地只好谎报生产数字。中央以谎报数字抽粮税,于是人民剩下来的粮食不足,却又在高压体制下不敢言语,乃造成四千万人活活饿死。这就是朱云汉口中的“体制摸索奋斗”?因此,他认为:朱云汉的说法是为中共“擦脂抹粉”、“论述苍白且错误百出”、“明白悖离人本精神”,“岂止是令人遗憾”!
乍看之下,朱敬一的批判似乎有其道理。因为“四人帮”在1976年垮台之后,中共自己也否定他们在这段期间的作为,并且把“四人帮”的垮台,称作“拨乱反正”。
从社会科学的角度来看,一个社会由“乱”而求“治”,最后走上“正”轨,这就是一种“体制摸索”的过程。朱云汉说:“中国这个时期以高昂的社会代价—很多人因此而牺牲—去建构了改革开放的基础”,是根据他多年研究心得所做出的结论。在朱云汉看来,朱敬一书中痛斥的那些“文革乱象”,正是中国所付出的“高昂代价”,所以他特别强调:“很多人因此而牺牲”。
从这样的析论来看,他们两人对于这个议题,其实各有立场:朱云汉院士的立场是“知中”。他站在社会科学工作者的立场,对于自己所研究的对象,要有“同情的理解”,并且要求他自己,以客观中立的语气,论述他的研究发现。朱敬一院士则是站在“启蒙运动以来数百年的人文精神”,坚决反对“共产极权”。然而,在2020年台湾的政治氛围下,一位中央研究院院士在新书发表会上,公然批评另一位院士“亲中”,这等于是给他戴一顶“红帽子”。我原本以为朱云汉会出面辩驳,但是他没有,他选择沈默。
四、“台湾必须觉醒”!
最近两岸关系愈来愈紧张,很多人担心:在美国不断“加柴添火”的情况下,两岸随时可能擦枪走火。新北市长侯友宜主张:“不当强国的棋子”;执政党赖清德立即回应:不可以让“疑美论”成为社会共识。2023年元月,朱云汉抱病在“天下杂志”发表了一篇题为《美国军售地雷,台湾必须觉醒》的文章,警告国人邪恶的美国鹰派,打算把台湾的剩余战略利用价值,透支到极限。把台湾蹂躏成为废墟后,北京即使拿下也只剩沉重包袱,至于台湾两千三百万人是否将陷入绝境,将失去战后七十年的现代化建设成果,美国毫不在乎。在美国政府威逼下,台积电将最先进的三奈米半导体生产线设置在亚利桑那州,并陆续释出最核心的技术。美国强迫我们恢复义务役、准备打巷战,近期1.8亿美元军售案,都可看出这种战略思维。有另一位“院士级”的台大敎授公开出面叫阵,说“疑美论”如果占上风,将会“弱化台湾防卫”,“使台湾走向败亡”!
言犹在耳,事隔不到一个月,竟然传来朱敎授英年早逝的消息!这时我才深刻体会到:他以“中研院院士”和“蒋经国基金会执行长”的双重身分,发表这些言论,需要多大的智慧和勇气!
朱云汉逝世后,我仔细回想他以清冷的批判意识倡议“知中疑美”,其实传承了胡佛教授当年创立“澄社”时的“中道”理想。胡教授生前经常对老友慨叹:在“民粹主义”盛行的台湾,学术界讲究的是“西瓜偎大边”,所以很难找到“中道”的市场。然而我却相信:他们师生二位“穷其一生之力”所提倡的“知中疑美”,正是拯救台湾的“不二良方”。有议之士,请三思后断言。
(全文刊载于《中国评论》月刊2023年4月号,总第304期) |